呂頤浩嘿嘿一笑,轉向眾僚道:“諸位都聽清楚了?咱們這邊是南,河北是北,河南自然是中原。我隻是不太明白,這人歸過去後,交給誰呢?”
此話如燈芯挑起,眾人眼睛一亮,開始低聲議論。高宗亦若有所思。
黃龜年走到秦檜跟前:“秦相之意,是把河北過來的人交與金賊,把河南過來的人交與偽齊,這樣一來,他們便不打了;他們既不打,天下也就太平了,我說得可對?”
“這個……差不多吧。”秦檜腦門滲出汗珠。
“照你這二策,中原還取不取,河北還複不複?”
“哎呀黃檢正,你誤會我的意思了。”
“誤會?把人都送過去了,這地還怎麼取,疆還怎麼複?”
“你……你這是斷章取義!”秦檜此時覺出,這是呂頤浩一黨有意發難,謀劃好了要將他扳倒。
兵部侍郎綦(音“齊”)崇禮上前道:“秦相,你這二策出得好啊!如同兩把刀,一刀割我河北,一刀割我中原!金人聽了必定拍手,劉豫聽了必定稱快!隻是我不懂,你這二策是給誰出的,或是誰人給你出的?”
尚書右司員外郎劉棐出班:“秦相身為宰輔,卻為金國籌劃,為偽齊謀算,依我看,這胸前可配三枚相印,半比蘇秦了!”
堂上一時哄笑。高宗因前些日聽過王居正言,對秦檜已生出不滿,這時大致明白了二策之意,不由目光冷冷,看著那張長臉。江躋等秦黨未想秦檜會說出這等荒唐話,想要為他遮掩,又怕受到牽連,因此一個個看著高宗,閉口無言。
“你們這是黨同伐異!”見無人為自己說話,秦檜氣急敗壞。“陛下,臣的二策,實是出於太平之念,並無過多含義,他們這是往臣身上潑汙水,還請陛下明鑒!”
參知政事權邦彥邁步而出,緩緩奏道:“陛下,咱的神武軍多為北方人,要是知道朝廷不要他們了,不知會作何想?真要把他們送過去,臣擔心,緩者他們會跟著金、偽一同打過來,急者立時便反!”
高宗聽了心裏一哆嗦,沉吟片刻後道:“那秦檜,你說南人歸南,北人歸北,朕也是北人,當安歸呀?是不是也要把朕送過去,交與金人呀?”高宗雖生於宮中,但祖上趙匡胤、趙匡乂乃是河北涿州人,故他說自己“也是北人”。
秦檜撲通一聲跪倒:“陛下,臣昏了頭,一心想息兵罷戰,求得太平,才有了此等想法。後也覺出不妥,所以不再提起。今日眾人突然發難,實是出於無奈才被迫說出,還望陛下恕罪。”
“陛下,”呂頤浩兩手一拱,“秦檜所言二策,乃是亡我大宋之二策。其自北來,多有可疑之處,事關國運,還請陛下詳查其來曆。”呂頤浩在與眾僚謀劃時,雖料秦檜的二策必與倡和有關,卻未想這般露骨,因此他已不滿足倒秦,還要趁勢將之辦成內奸。
一時朝堂上鴉雀無聲,所有眼睛都看向高宗。
望著秦檜跪在那裏,如同落水狗,高宗心裏五味雜陳。自登基後,他年年派出通問使,既為掛念父兄,也為尋求息兵罷戰之路。怎奈金人不認他這個“帝”,執意要亡宋。秦檜來了,本以為和路可通,然而將近兩年過去,這邊又去信又去人,並不見金人有一音回複,反而在西北屢加重兵,奪了陝西,可不叫人大失所望!如今在朝堂上又昏了頭,成為眾矢之的,豈非自作自受!然而呂頤浩咄咄逼人,黨爭無忌,亦讓他心裏不快,因此開口道:“那秦檜,自你入閣以來,無所建樹,深失朕望,適才又言語荒謬,你倒說說,該讓朕作何處置呀,嗯?”
秦檜叩頭道:“臣愚昧糊塗,萬分慚愧,辜負了陛下信賴,同僚期許。臣願辭官歸家,閉門思過,請陛下恩準。”
高宗默然看著他,半晌方點了點頭:“準你所請。”說完起身轉入後殿。值日太監高唱退朝,百官齊呼萬歲。待人走淨,秦檜抬起頭,等了半晌,見並無太監過來招呼,隻好悻悻離去。
一連幾天,彈劾秦檜的奏章雪片般飛到龍案之上。高宗拿起瀏覽,裏麵有痛斥秦檜專主和議,沮止恢複的;有揭露秦檜植黨專權,蔽塞言路的;也有指責秦檜消減地方開支,增加民稅的,罪款不下十幾條,其中既有實證,也有“據聞”。於是用筆將“議和”等條劃去,命兵部侍郎兼直學士院綦崇禮據此起草詔書。
八月中旬,有旨到秦府,秦檜跪接。宣旨太監朗聲開讀: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自秦檜詭得樞柄以來,不知治體,專以苛刻為務,事圖減削,過為裁抑,致人心大搖,怨讟(音“讀”)在路,實傷朕寬大仁厚之政。又廣植黨羽,網羅奸朋,布列要路,紊亂朝綱。逮茲居位以陳謀,首建明於兩策,罔燭厥理,殊乖素期。爾既為宰輔,兼此三罪,深負朕望!著將其罪張榜朝堂,黜去官職,永不敘用。欽此——”
兩日後,高宗又下旨,並罷尚書左司員外郎兼修政局檢討官張觷(音“學”)、刑部員外郎潘特竦、兵部員外郎鄭樸、樞密院計議官陳淵等人的官職,蓋這些人皆為秦檜死黨。有些官員因與秦檜過從甚密而遭降職,如中書舍人兼侍講胡安國、樞密院編修官魏良臣、諫議大夫江躋、起居舍人張燾等。另外留用待勘的亦不在少數,如劉一止、吳表臣等。至此秦檜一黨被呂頤浩徹底傾覆。
紹興二年九月,長江中段以北竄入軍賊、流寇,大小百餘股。樞密院行文到江州,命神武副軍過江進剿。接令後,嶽飛將之視為練兵,令各軍分路進擊舒、蘄、光、黃等州。兩月後悉平,大軍陸續返回。江西宣喻使劉大中查訪過後,於年底回朝,當堂奏道:“臣到舒、蘄、光、黃等地,探訪物論,上至官員,下至商賈百姓,皆謂嶽飛提兵素有紀律,與民無擾,人情恃以為安,企盼駐留。還請陛下明發褒獎,以為諸大將仿效。”高宗采納,之後讓文思院打造金蕉葉酒器一副,命戶部侍郎鄭荘赴江州,依賜太尉禮賞嶽飛。時逢新春,嶽飛將之供於案上,並不碰用。鄭荘辭別時看見,隨口問起,嶽飛道:“二聖在北受難,飛焉敢用金器飲酒!”鄭荘動容,回到臨安後說起此事,高宗肅然,感慨良久。
紹興三年初,江南西路的吉州、虔州(5)暴民作亂,四境惶惶,帥司不能製。那吉、虔二州地處荊湖南路、廣南東路和福建路交界,占地約為本路十一個州軍的一半;河流縱橫,山林深密,自大宋早年起,四方盜賊、匪寇、反民皆在此地安營紮寨,向被稱作“盜賊之淵藪(音“叟”)”。此地民性生悍,不尊朝廷。建炎三年底,隆祐太後避至虔州,那百姓也不接納,以為禍引金兵,將之攆走。太後因此受到驚嚇。地方官府多次上奏稱“虔、吉之民,素號頑狡”,“闔境之內,鮮有良民”。翰林學士朱震祖籍虔州,其上書言道:“臣謂虔民弄兵,其說有二。越人勁悍,其俗輕生,見利必爭,有犯必報。農事既畢,則徑度潮、梅、循、惠四州,驅掠良民,剽劫牛馬。此其一也。自軍興(6)以來,守、令(7)多非其人,政令苛虐,科斂無藝,小民無告,橫遭荼毒,互相煽動,遂萌奸心,黨徒浸多,乃成巨盜……此其二也。”另有記載說:“虔民之性,例皆凶悍,而聽命於豪強之家,為之服役,平居則恃以衣食,為寇則假(給)其資裝。”時逢軍賊、巨寇作亂,朝廷顧及不上,那吉、虔之境便盜賊群起。吉州以彭友和李滿為首,綽號彭鐵大和李動天,“其徒多至數萬,侵犯江西湖南”。虔州則有陳顒、羅閑十等“各自為首,連兵十數萬,置寨五百餘所,表裹相援,捍拒官軍,分路侵寇循、梅、潮、惠、英、韶、南雄、廣、汀、邵武等廣東、福建諸郡,縱橫來往,凶焰方赫”。各處奏報飛至,朝廷大震。三月初,廣東宣喻使明橐(音“駝”)上奏道:“虔賊為二廣患。采之南方物論,皆言嶽飛最為整訓,所過不擾。若朝廷矜憫遠人,特遣嶽飛軍來,則不唯可除群盜,亦可整訓隊伍,繩以紀律,使之為用。”之後各地州府齊上書懇求,請派嶽飛軍來。蓋嶽飛才在廣西剿滅曹成,又留下良將編練地方隊伍,口碑已遍傳湖廣。高宗見奏,不由躊躇:嶽飛去夏才從廣西回,接著便到江北諸郡剿匪,如今尚未休整,又要遠涉贛南,將士豈無怨哉!之後又思,若用他軍,不僅行動遲緩,且索要開支巨大,地方不堪重負,而結果卻是撫多於剿,大軍一走,匪患複萌。唯有嶽飛進兵最速,開支最少,剿除最淨,且地方最喜。於是同呂頤浩商量。呂頤浩早有所慮,當即開言道:“陛下,此事若派嶽飛,尚有五分指望;若派他軍,徒耗錢糧耳。”高宗問為何。呂頤浩道:“吉、虔之匪不同於流寇,屬地頭蛇之類,聚則為兵,散則為民,又居於群山之中,除是朝廷傾兵拉網,一段一段將之殺絕,實在難以肅清。嶽飛乃智勇之將,其或有策,能為朝廷除此久積之患。”高宗聽罷連連點頭:“卿言是也。朕也是如此想,隻是嶽飛連年勞苦征戰,朕實不忍再行遠驅。”呂頤浩開解道:“嶽飛曾留軍與臣。據臣觀之,其部下將士個個忠義——由此可知其帥。陛下無需多慮。”於是三省、樞密院同奉聖旨,將行文發至江州。嶽飛接令後,召集眾將道:“暴民者,百姓也,耕地求食以為生,望天祈雨以為盼,燕銜雀啄,並無它奢。今棄田而揭竿,必有官員軍賊貪暴肆虐,而致人心鼓噪。飛身為軍人,有命不得不行,然肆行濫殺,飛所不忍。今前去征討,當以震懾為主,隻剪除首惡者,不得妄開殺戒,使民絕望。”眾將齊聲應是。三月底,糧草備足後,嶽飛令王貴領中軍繼續駐屯江州,綏靖地方;令楊再興仍駐城郊練兵,自己則親統大軍,共三萬餘人向吉州進發。
那吉州在江州南約六百餘裏,三萬軍曉行夜宿,穿山過嶺,跨越河流,風馳電掣一般,八天後便至吉州城北二十裏的吉水鎮。董先撒出哨探,從百姓口中得知賊人共有三處大寨,分別在龍泉(8)境的武陵、烈源和陳田。嶽飛讓薛弼等人探訪州官行狀,百姓積怨,然後率軍繼續南下,前往龍泉。轉天渡過遂江,來到同樹坪,問老鄉時,彭鐵大駐武陵,李洞天駐烈源,賀聰駐陳田,三寨互為犄角,相距遠者不到二十裏,近者不過十餘裏。這時董先帶來一老者,告知其女被搶上了山,願意領路進山剿匪,隻求將女兒救出。嶽飛安慰了幾句,問時,村裏同被搶走的女子還有幾個。於是找來繪圖者,請老人幫忙。兩刻後畫好。董先拿去找村裏人核實,大致無誤,又補充了幾處。晌午剛過,嶽家軍突然撲向武陵,太陽尚未落山,便將山腳下的幾十處匪寨全部拔除,俘賊眾三千,解救出百餘女子。那老者正花眼辨認,女兒已衝出撲入懷中,之後爺倆千恩萬謝地去了。
卻說彭鐵大,昨日才得知嶽家軍來,下午又接報嶽家軍過了遂江,正商議對策時,山下忽然大噪。眾匪首急出寨巡看,但見山腳遍插旗幟,各處要衝皆被占據,由是麵麵相覷。軍師馮宣歎道:“嶽飛用兵神速,向有耳聞,不想竟快至如此!這便如何是好?”五頭領王盈道:“若是他軍也還罷了。嶽家軍百戰百勝,多少豪傑亡在其手,眼下咱們已被圍住,我看凶多吉少啊!”眾人聽了,個個麵帶愁容。彭鐵大正起身子:“與嶽飛硬碰,咱們自然不是對手。可咱在山上,居高臨下,糧食又充足,何來凶多吉少!你等休要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軍師馮宣搖了搖頭:“不然。守乃下策。曹成的莫邪關如何?兩天便被攻破。咱們要守這一片山,我看連兩天都用不了。為今之計,最好天黑後派人走小路下山,去請賀氏三兄弟和李洞天,讓他們明天一早來,把咱接出去。南邊是連片大山,隻要鑽進去了,嶽飛縱有天大的本事,也隻好望山興歎了!”彭鐵大想了想,覺得有理。於是隻待天黑,便派人去聯絡。
第二日上午,賀氏三兄弟和李洞天分別在半途遭伏,之後兩處巢穴盡被搗毀。那賀氏三兄弟名為賀聰、賀佐、賀全,號稱賀氏三雄,與彭鐵大有八拜之交,領著萬餘匪眾才走到鐵爐崗,便被牛皋、郝晸率軍衝成數段,之後悉數被俘。李洞天出寨後剛走出五裏,進入開闊地,張憲騎兵便散成半圈殺來,掉頭奔命時,破敵軍已將各個路口堵住,眼見無處可逃,也很快棄械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