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手與母
戰爭最沉重的遺存不是傷者也不是廢墟。最壞的遺產是勝者。獲勝的人相信勝利使他們成為土地的主人,自以為有權成為土地終生的統治者。
(摘自阿爾瓦羅·安德烈亞的信)
我現在明白河口居民為什麼稱林波波河為南博瓦寧巴,也就是“孕河”了。此刻河流正在分娩:海岸線拉長,河抓撓自己,扭曲如蛇,把河水排進海水。戰艦乘著海浪,甲板上無一處沒被海水衝刷幹淨。恩昆昆哈內的七個妻子擠在丈夫周圍。如果要尋求安慰,她們是找不到了:世界上沒有人像加紮國王一樣膽戰心驚。我愉快地看到他如此害怕,與曾在我的族人間彌散的恐懼相當。
河流受孕令我想起自己的境況:我此前從未感到反胃,現在隻想閉上眼酣睡。遠遠的,達邦狄露出羞怯的笑。她是唯一向我示好的王妃。她溜過來與我同坐。國王和其餘妻子猜疑地觀察我們。她們不是在乘船趕路,而是在棺材裏航行。他們如行屍走肉般在水上行進。隻有她,美麗的達邦狄,是活生生的。我傾耳聽她低聲道:
“我想讓你幫個忙,我的姊妹。去求白人準許恩科西戴上他的王冠。”她手裏藏著希德羅德洛,恩古尼人用來區分貴族與其他等級的黑色蠟製王冠。王妃很肯定,能戴的話,國王會平靜下來。她觀察是否有人在聽我們說話,然後才又說:
“隻有
我急著離開故土。你想知道為什麼嗎?”然後陷入又一段沉默。她眼睛濕潤了,說:“我要見我兒子!”
十七歲時,她兒子若昂·曼格則被派往葡萄牙求學。“求學”可能是個不太確切的說法。他為裏斯本對岸一家五金廠工作了兩年。葡萄牙人給了加紮國王機會,把兒子交由葡萄牙學校培養,一些去莫桑比克島,還有一些去葡萄牙本土。唯一被選中橫越海洋的是曼格則。
國王對葡萄牙人說:“看我多麼信任你們,把我最珍貴的東西給了你們。”他的眾多妻子聯合起來反對那個決定,畢竟無論誰的兒子都屬於她們全部。她們有同樣的顧慮,擔心大海會吞噬那個由葡萄牙人以“若昂”為名施洗的年輕人。所有妻子中隻有達邦狄為此高興。她藏起愉悅,裝作也反對這件事。她悄悄祈禱了很久,希望若昂·曼格則被送往遠方。哪怕在海上失蹤,也比在權力爭奪中被毒害要好。
“很快所有人就都能看出你懷孕了。”她說,撫摸著我的肚子。
“能看出來嗎?”
“我一直知道。我是個尼雅穆索羅,擲螺殼,隨身帶著這些廷羅羅。”她挺了挺胸,亮出用繩子串起小木棍做成的項鏈穆帕卡特舒。這不是無用的裝飾,而是她被神明關照的證明。她起身遞給我一條卡布拉娜。我決意不受,但她堅持要送。天馬上黑了,氣溫會轉涼。我拿來係在腰間
的布不能搭在肩上,不然腹中的嬰兒會難以呼吸。那塊卡布拉娜應該是另一位王妃的。
“我們路上一起吧。”達邦狄說,“我會做你孩子的教母。作為交換,你做我的使女,我在葡萄牙的女奴。”
“我從未做過女奴……”
“剛好就從現在開始,”達邦狄說,“你那個孩子,我聽人說了,天生不屬於某個種族。你在白人和黑人裏都需要有人照應你。”
她把手覆在我肚子上,猜測我已經三個月沒排出月亮。按照傳統,我正經曆一段晦暗時期,我那些月亮的血被存了起來。王妃說我急需以別的方式流血。她打算在腿上劃開小口,讓血不在體內積聚。
“我觀察過你,孩子,”王妃說,“你需要學習一些事,比如,飲水時應該跪下,以免水像瀑布澆在孩子頭上。”
在我們的家鄉,女孩學習不做任何人。達邦狄也消除了自己。她曾以為那樣就不會為失去孩子痛苦。兒子動身前往葡萄牙那晚,王妃醒來,手指被濃稠的油黏住。她懷疑還在做夢。但她任其發展——如果那是個完整的夢的話。黑暗中她聞到鐵鏽的味道,意識到自己在大量流血。血從子宮流出:是若昂退回了黑暗。那個所有人都說去往遠方的孩子,到頭來從未出生。他死在母親腹中。他是個希姆庫,人們說的回到另一邊去的人。溺死的人也叫這名字。他們死在無盡的子宮裏
,還沒說出自己帶來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