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明一下車,就看見了站在人群外的祖母。
祖母和她記憶中的一樣,穿了件丁香色素麵繭綢襖,烏黑的頭發整整齊齊地綰了個圓髻,插了根燈籠銀簪,戴著對銀手鐲,神色自若地圍著祠堂台階前那株酒盅粗的臘梅樹打著轉,如同很多年前,她一覺醒來,正是茫然不知所措之時,抬眼卻看見祖母悠閑自在地蹲在田畦裏打量著瓜菜的長勢,她的心就立刻寧靜下來。
祖母!
竇昭眼眶濕潤,強忍著才沒有大聲地喊出來。
祖父和父親他們被三伯父迎進了祠堂,她則被交給了妥娘和玉簪照顧。
三堂兄六歲女兒跑過來,拉著妥娘的褲腿:“四姑姑,四姑姑,我們去玩翻繩吧?”
上一世,她和自己的這位侄女並沒有什麼接觸,她甚至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
竇昭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
妥娘把她放在了地上,她一溜煙地跑到了祖母身邊。
是喊崔姨奶奶還是喊祖母呢?
竇昭有片刻的猶豫。
她想喊祖母,可又怕旁人聽了給祖母惹出事端來。
五堂兄的五歲的小女兒追了過來:“四姑姑,四姑姑!”
祖母聽到動靜望過來,看見了目光好奇的的竇昭。
她笑著半蹲著身子,笑容親切:“你,你是壽姑?”
竇昭點頭,眼淚止不住地落下來。
祖母微愣,忙上前抱了她:“不哭,不哭!”幫她擦著眼淚,指尖的繭子刮得她有些痛,心裏卻是那麼的踏實。
玉簪跑了過來,神色有些不安地喊了聲“崔姨奶奶”,搶也似的把竇昭抱了過去,喃喃地說著:“七爺讓我們好好照看四小姐的……”
竇昭不悅。
祖母嘴角閃過一絲苦笑,什麼也沒有說,從懷裏掏出來一個大紅色繡著對黃鸝鳥的荷包遞給竇昭:“給你當零嘴吃!”說著,快步轉身離開。
“祖母!”竇昭忙喊她。
她高大的身影微微一頓,然後毫不猶豫地上了一旁的夾巷,去了祠堂的後院。
玉簪忙道:“四小姐您小聲點。老太爺不喜歡崔姨奶奶跟七爺、跟您多說話!”
竇昭冷笑,感覺到了深深的羞辱。
既然不喜歡,還和祖母生下父親……
她想去找祖母,二堂兄的小女兒卻拉著她不放:“您得了什麼好東西?”說這話的時候,口水都要流出來了。
跟著的丫鬟深感羞慚,擄了她的腰就往三堂嫂那裏走。一邊走,還一邊紅著臉幫三堂兄的小女兒道歉:“四小姐,我們家小小姐就是好奇!”
竇昭失笑,心頭的憤懣消彌了不少。
她打開荷包,裏麵是一小袋桂圓。
祖母曾說過,她第一次吃零嘴,是在她被抬進竇家的那天晚上,祖父和嫡祖母在外麵應酬客人,原來在屋裏服侍的人也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床上,因為怕路上要如廁,她起床後就水米未進,又饑又渴,卻不敢動彈,無意間在床上摸到兩粒桂圓,也不管它是什麼,咬了殼就匆匆地塞到了嘴裏……所以祖母一直覺得桂圓是世上最好吃的東西。
每當竇昭生病或是摔跤之類的,祖母就會拿了桂圓或桂圓幹哄她。
荷包上還殘留著祖母身體的餘溫。
祖母是不是早早就準備好了這個荷包,一直找機會給她?
竇昭慢慢地剝了個桂圓,輕輕地放在了嘴裏。
清甜甘冽,從喉嚨滑到心尖。
她掙紮著從玉簪懷裏下了地,一溜煙地跑到了後院的花廳。
竇家的女眷都湊在二太夫人跟前說話。
竇昭一眼就看見了獨自一個在花廳角落烤火的祖母。
她朝著火盆裏丟了個桂圓核。
火盆“嘭”地竄出團火苗,把祖母嚇了一大跳,不禁循跡望過來。
竇昭向她招著小手,轉身跑到了花廳後麵的冬青樹下貓了起來。
不一會,祖母走了出來,站在台階上張望。
竇昭站起身來。
祖母望著她寵溺微笑,無奈地搖頭,三步並作兩步地走過去。
竇昭問她:“您是我祖母嗎?”
祖母蹲下來,輕輕地摩挲著她的頭:“不是,我是你崔姨奶奶。”
竇昭心痛如絞,強忍著不讓眼淚落下來:“那過些日子你能讓我去田莊玩嗎?”
祖母的手微微一僵,半晌才道:“田莊到處是灰塵,不好玩。”
“那我能去看您嗎?”竇昭不死心地道。
“我要下地做活,你去看我,我也沒空領你玩。”祖母再一次拒絕了她。
她撲在祖母的懷裏,緊緊地抱住了祖母的脖子。
難道這就是她改變命運的代價?
前一世,兩人相依為命的那些溫馨從此以後隻是她一個人的記憶……
竇昭滾燙的淚水無聲地落在了祖母的肩頭。
或者,她主動去田莊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