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後,悅然就跟換了個人似的,變得喜怒無常。
她的身體裏就像住著兩個人,一個乖巧,一個瘋狂。
清醒的時候,她和從前一樣可愛又善良,喜歡唱歌,喜歡跳舞,常常給我們帶來歡笑。但發起病來,就六親不認。隻要出現在她眼前的事物,都要毀滅,無論是東西,還是人。
我的身上,有無數妹妹留下的傷痕,至今不褪。
當然我不是因為這種事殺了她的,因為她是個病人。
父母帶著她輾轉於多家醫院,得出的結論一致——器質性精神障礙。
她沒辦法好好控製自己的情緒和行為。
學業肯定是無法繼續了,又不能將她一個人留在家裏,於是母親辭了小學的工作,在家專心照顧妹妹。
那段時間,我最怕放學回家,看見媽媽身上新添了傷口。
有一次傷得格外重,妹妹用刀割傷了媽媽的臉。
我很生氣,衝到張悅然房間裏想要教訓她,可看見她的那一瞬,卻隻覺得心疼又無力,半點火也發不出了。
妹妹像隻受驚的兔子,蜷縮在角落裏,不斷用自己的頭撞著膝蓋,一遍遍重複:“對不起……對不起……”
我走過去抱她,輕聲安慰:“別怕,姐姐來了。”
她整個人抖成一團,眼睛已經哭腫了。半晌,摸著心髒的位置對我說:“姐姐,這裏疼,好疼。”
每次清醒過來,知道自己又傷害了家人,悅然比任何人都痛苦。
我又怎麼舍得繼續責怪她。
說來也奇怪,隻要我待在她身邊,她清醒的時間總會比平常更久一點。
所以自那以後,隻要不上學,我就待在家裏,和母親一起照顧妹妹。
雖然因此和學校裏的朋友都漸漸生疏了,但我不後悔。
沒什麼比家人更重要的。
為了給妹妹治病,父親四處托人找關係,求醫問藥。
終於在三年後,聯係到一位海外歸來的腦科專家,願意給妹妹做手術。
我們一家人高興壞了,以為終於抓到了一絲希望的曙光,卻不料,那才是真正地獄的開端。
2018 年春,妹妹住進了市一醫院。
專家給她進行了詳細檢查,並製定了手術方案。
父母將畢生積蓄都拿了出來,無論是用藥,還是設備,都用最好的。
手術那天,我跟學校請了假,一個人坐大巴到市裏,用平時攢的零花錢買了頂帽子。
妹妹要做開顱手術,一頭漂亮的長發都被剃光了。
她這人愛漂亮,一定用得上這份禮物。
等頭發長回來了,我就和從前一樣,給她編小辮子,再簪上花,牽著她的手招搖過市,聽別人一句誇獎。
這樣想著,我的心情就像那些飄在空中的彩色肥皂泡,在陽光下膨脹、發光。
到醫院的時候,爸媽守在手術室外麵憂心忡忡,甚至沒有發現我來了。
我有點兒生氣,所以沒有叫他們,隻是抱緊懷中的禮物,靜靜蹲在角落裏等。
妹妹被推出手術室的時候,小臉慘白,很是讓人心疼。
爸媽的眼睛像是長在了她身上,腳步隨著她的病床漸行漸遠。
我站起來想要跟過去,卻被另外一群推著急救床經過的人不小心撞倒在地上。
手掌擦破了皮,流血了。有好心的護士路過,給我上了點藥。
我道謝後一個人朝妹妹的病房走去。
爸爸坐在 ICU 門口低垂著腦袋,滿臉疲憊。
媽媽終於看見我了,走過來抱了我一下,輕聲問:“什麼時候來的?”
我抬頭正對上她布滿血絲的雙眼,忙將貼了紗布的手往袖子裏藏了藏,笑笑說:“就剛剛。”
醫生說妹妹的手術很成功,我很高興,什麼委屈都忘了。
說實話,這三年來悅然的病就像一根繞在全家人脖子上的繩索,緊緊扼住了我們的咽喉。
如今,終於能喘上一口氣了。
可沒想到,這根繩索驟然收緊,將生機一點點從人的身體裏剝離。
醒過來的是一個越發不可控的張悅然,並伴有更嚴重的暴力傾向。
爸爸被砸破了腦袋,媽媽在一旁哭。
好幾個醫生一起上才將她製服。
我看見自己送的帽子被她撕得粉碎,扔在地上,不知道為什麼,耳邊都是肥皂泡吧嗒吧嗒破掉的聲音。
專家說妹妹的情況比他想象中複雜,需要進行第二次手術。
其實家裏已經沒錢了,支付不起高昂的醫療費用。
可如果就此放棄,之前的努力又都白費了。
父母合計著把房子賣了,再借些錢,終於湊夠了手術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