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閣這些閣臣雖然不善此道,但到底是科舉中千軍萬馬中殺出來的,李禾不過略微點撥兩句,他們便大概明白了其中原理,不由撫掌大讚。

“善!有了此法,戶部的帳就更加清晰明了,若是能順利推行到地方州府,對賬也就不必那麼費力了。”

盛保麟站在一旁滿意的看著戶部尚書對李禾大誇特誇,其他人紛紛附和。

不過在戶部尚書的言語越來越誇張之後及時伸手製止了他。

“好了,我這個弟子不過是有些小聰慧罷了,當不得諸位如此誇耀。既然此法可行,咱們還是要理個章程出來,好盡快呈遞給陛下。”

“盛尚書說的對,如此利國利民的方法還是盡快呈遞陛下,我有一個建議,既然這法子是李侍郎提出來的,不如讓他寫個總綱出來,咱們再給潤色一番,也好讓陛下知道李侍郎的功勞。”

李禾聞言先是看了看盛保麟的臉色,見他麵無異色這才謙虛道:“下官不過是個小小的侍郎,雖能取巧想出來這個法子,但到底眼界太窄,不能縱覽全局,還是要靠諸位大人的點撥,還請諸位大人不吝賜教才好。”

李禾的謙虛有禮讓在場眾人心中好受許多,尤其是戶部尚書,即使知道陛下讓李禾任戶部侍郎有讓他接班的意思,但自己到底還在任,任誰下麵有人一直盯著你的位置都會覺得不舒服,尤其這個人背後還有內閣之首和陛下撐腰,就更讓人膈應了。

不過李禾的態度給了他充分的尊重,他也願意賣個人情,說道:“這事到底是戶部的事情,我年紀也大了,有些事力不從心,這新賬法就讓李侍郎主筆吧,若是有什麼不懂得盡可來問我,老夫經驗還是有的。”

李禾聞言大喜,彎腰行禮道:“下官領命,還望大人到時不要嫌我話多才好。”

敲定了新賬法的上書事宜,盛保麟便讓李禾退下了,畢竟接下來他們還要辦公,李禾到底不是內閣的人,還是不宜多待。

李禾也十分麻利的回到了戶部衙署,著手上書事宜。

雖然記賬法李禾寫出來了,但不可能就這麼交上去,李禾還要寫一份這種記賬法在地方的運作形式,以及因此衍生出來的新的官職。

在李禾的計劃裏,賬務清明隻是第一步,也是他現在這個位置能做的唯一事情,若是能在五年內將新式記賬法推廣下去,無疑能極快的提高大景整個王朝的運作效率。

而且要想順理成章的升遷戶部尚書,自己手裏的功績還是越多越好。

其實李禾清楚,這些閣臣誇獎稱讚他大部分都是因為他是盛保麟的弟子,皇帝麵前的紅人,因為他自身才華才誇獎的部分少之又少。

站得越高李禾就越明白,很多東西不是因為他本身的能力才得到的,而是因為他的背景,他的權利。

而資源隻會往權利聚集,若是他身後沒有人保駕護航,怕是自己也會泯然眾人矣吧!

也是因此,李禾對一條鞭法的推廣就越憂慮,他不敢賭皇帝的支持,這樣的信任太薄弱了。

他也不可能把師父拉進來趟這趟渾水,讓他晚名不保。

新賬法的提出得到了天祚帝的大力讚賞,聖旨很快下來,李禾作為欽差,開始全國推行。

而李禾提出的重開明經科也得到了天祚帝的準許,至於後麵的官職問題就不是李禾這個侍郎可以置喙的了。

不過他還是將自己的構思整理成奏章上書天祚帝,希望他的意見能被采納。

後麵如何就不是李禾能考慮的了,在朝中各方開始攥取利益的時候,李禾早就帶人踏上了欽差的旅程。

李禾這一走就是四年,他深知靠自己不可能完成這麼大的工作量,因此一開始他便就從翰林院和戶部挑了一些對數術感興趣的人隨行,一路上毫不藏私,這才勉強完成了任務目標。

因為時間緊迫,他甚至不能回家看一眼自己的父母,隻能捧著家書和王氏縫製的衣裳鞋襪默默流淚,衝著家的方向再三叩拜,這才稍解思家之情。

李禾作為欽差,自然也遇上許多百姓攔路喊冤的事情,隻不過民告官是大罪,即使李禾心有不忍也隻能讓衙役們打板子的時候輕一點,然後再將狀書遞交給當地的主政官員,讓他們為民伸冤。

李禾雖是欽差,但來時天祚帝並沒有給他監察地方的權利,因此李禾也不能越俎代庖,不過他也有惻隱之心,每次都將狀紙遞給更高一級的主政官員,同時密切關注,就算不得不離開也會留下心腹等著案件結束。

李禾雖沒有監察的權利,但到底是欽差,同時還是戶部侍郎,官職比起他們高的不是一點半點,加上李禾的師父盛保麟還是吏部尚書,各地官員更是捧著敬著他,這樣一來許多冤假錯案也被重新審理,那些攔轎告狀的總算得了公道。

李禾的名聲也因此越傳越廣,等他回京之後,朝中官員不關心他推廣新賬法如何,反而對他李青天的名聲津津樂道。

不過名聲太勝也不是好事,李禾入宮覲見的時候天祚帝的神色平平,並沒有表現出對李禾的讚賞之意,不過賞賜還是照舊例發了下去,也對李禾說了幾句勉勵的話,隨後便讓他退下了。

李禾雖不知自己犯了什麼忌諱,但也清楚自己現在的處境不妙,畢竟一個臣子要是不得帝心,哪怕再有能力也是白費功夫。

因此李禾出宮之後並沒有立馬去拜見自己的師父,反而緊閉門戶,對於所有人的邀約都視而不見,次日一早就去戶部當值了。

這四年戶部的官員也是屢經變換,底下的人員變更尤為頻繁。

李禾四年前的上書到底起了一點作用,新衙門被稱作審計部,審計部的最高官職不過正七品,由皇帝的心腹擔任,底下的官員更是全部用的明經科的新人,是真正的官輕權重。

日後各個衙門的預算審批都要通過審計部的核算才能去到戶部要銀子,這也是變相的分了戶部的權。

按理來說這對李禾來說是極為不利的,畢竟戶部日後是他當家做主,權利少了他在內閣裏的地位也會變低。

但李禾並不是目光短淺之輩,衙門的職能優化會進一步提高辦事的效率,也為日後的變法提供有力的基石。

李禾開始上值之後每次散朝都想找自己的師父說兩句話,可盛保麟每次看見他都會快步離開。

李禾想到最近天祚帝的態度也知道師父這是在避嫌,可這四年來雖然能通過一二書信得知朝中動態,到底沒有人親口告訴他來的詳細。

留在京城的李墨等人也隻能探聽一些傳聞,一些隱蔽之事到底還是打聽不到。

而李禾因為前麵四年太過招搖也跟朝中官員來往不密切,隻能上值的時候探聽一二,但許多事情到底知道的模糊,還是要一個位高權重的人為他解惑。

可是盛保麟的每次躲避都讓李禾的心沉上一沉,這樣一來他就更不敢私下去盛府拜訪了。

不過盛保麟這樣的行為也為李禾抵擋了一部分官員的阿諛奉承,這些不知其中內情的還以為師徒二人分道揚鑣了。

比起身為戶部侍郎的李禾,自然是身兼數職的閣臣之首盛保麟的態度更重要了。

不過一些消息靈敏之人卻察覺出其中的二三隱情,對於李禾的態度依舊一如從前。

李禾現在是處於瞎子摸象狀態,對於許多事情都知道個大概,但是再詳細的就不清楚了,正當他急於想向自己師父問個清楚的時候,機會就來了。

盛保麟的壽辰馬上就到了,身為唯一弟子的李禾自然要上門祝賀。

而李禾也終於有機會跟自己的師父說話了......

書房內,盛保麟看到推門而入的李禾臉上忍不住露出一絲笑容,隨即又重重的歎了一口氣。

李禾不明就裏,趕忙上前問道:“師父是因何事煩擾,弟子願為您分憂解難。”

盛保麟聞言搖了搖頭道:“天威不可測,這不是咱們這些做臣子的應該置喙的。”

李禾一驚:“師父您說的難道是......”他臉色不好的指了指皇宮的方向。

盛保麟臉色不好的點了點頭。

“這些年為師也有意約束著下麵的人,就怕會引起忌憚!可惜人心難測,很多時候已經不是為師想做不想做的問題了......”

李禾聞言眉頭緊蹙。

他跟盛保麟都清楚曆來臣子權勢過大威脅到皇權的時候都沒有好下場,哪怕盛保麟有從龍之功。

可最是無情帝王家,當初的情誼經過這十五年的磋磨也剩不下幾分了。

盛保麟見李禾神色凝重,不由安慰道:“你倒也不必如此憂心,陛下也隻是因為你的功績越來越大這才開始忌憚為師我,我倒是無礙,隻是難免苦了你,這戶部尚書之位怕是不會十拿九穩了。”

李禾眉頭稍鬆,雖心中苦悶卻也笑著道:“我擔心什麼,有師父在,總有我的好處的。”

盛保麟也知李禾是在強作輕鬆,任誰到手的利益被搶走都會心中不平,隻不過他還是囑咐了一句;“在朝堂之上,一時的得利不是勝利,隻有笑到最後的才是贏家,遇事千萬要記得三思而後行,忍一時不快才得長久。”

李禾自然清楚自己師父的良苦用心,一臉謙卑道:“弟子受教了!”

接下來師徒二人又談了一些朝政上的事情,待到開宴這才往前院走去。

宴會正在進行著,宮裏突然來人送下來賞賜,待盛保麟一臉感動的跪謝聖恩之後傳旨的大太監又衝著他說了好一番話。

大意就是陛下對盛保麟如何看重,希望他能不忘前誌,接著為國效力雲雲......

盛保麟這樣的身份對於宮中的太監自然不是十分瞧得起的,傳旨太監見此也不惱,待話都講完便一臉笑嗬嗬的離開了。

宮裏的賞賜無疑是把壽宴推上了高潮,一時間宴席變得更加熱鬧,恭維聲不絕於耳,就連李禾都沾了光,被許多人圍在中心好一番吹捧。

明明是如此熱鬧的場景,李禾卻隻覺得心中惴惴不安,仿佛有什麼脫離了掌控一般......

壽宴結束,李禾作為弟子自然也要站在門口送離賓客。

待到一切完事,李禾也要告辭離開了,在跟師父告別之後李禾坐上馬車返回六元府。

上車之前李禾鬼使神差的回頭望了一眼,隻見朱紅色的大門敞開著,整個盛府燈火通明,猶如在烈火中燃燒,熱烈張揚。

李禾心中無端冒出來一句話:鮮花著錦,烈火烹油!

接下來的事情果然同盛保麟預料到一般,前任戶部尚書致仕,在朝堂上再三請辭,一時間也留下了君臣相宜的佳話,而接任者正是誰都沒看好的另一位侍郎。

而李禾也沒有多餘的時間感懷自己的仕途不順了。

因為靖江老家來信了,李三病重,怕是沒幾天了!

信是留在靖江縣的李森親自送來的。

他來時形容狼狽,眼底濃重的青黑昭示著他已經很久沒有好好休息了。

在將信送到李墨手上之後便好似放下負擔一般往地上倒去,還是李墨眼疾手快接住了他這才沒讓他受傷。

李禾下值之後便知道了這個噩耗,看完信之後便趕緊吩咐人去準備行禮,自己則趕在宮門下鑰之前進宮告假。

天祚帝也是善解人意之人,立馬就批了李禾的告假請求,同時還讓人拿來了一些貴重藥材讓他帶回去為自己的父親治病。

李禾自然是感恩戴德的受了,連跟自己師父告別的時間都沒有,隻是往盛府送了一封信便趕在天徹底黑下去之前離了京城。

李禾一路上歸心似箭,幹脆舍棄馬車,隻帶著一二隨從晝夜奔馳,終於在一月內趕到了靖江縣。

隻是李禾來的終究遲了,李三沒能見到他便直接去了......

而更令李禾感到崩潰的是,自己的母親王氏因為受不了打擊一病不起,在見了他最後一麵便也跟著一塊去了。

李三死去的時候李禾還有淚水流出,待到王氏去時便一滴淚也沒了,整個人猶如行屍走肉,在操辦完喪事之後給朝廷上了丁憂的折子,在父母墓前結廬而居。

李禾的怪異表現引起了許多人的議論,李棠三姐妹雖不知他是怎麼了,但還是為他擋著外麵的事情,盡量不讓人去打擾他。

李禾的回歸在這小小的靖江縣猶如驚雷一般引起了轟動,哪怕他在守孝,每日也有許多人慕名前來拜訪。

他一概不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不可自拔。

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很長時間,直到有一天李墨送來的飯裏出現了香蕈。

李禾終於開口詢問:“這是從哪得來的蕈子......”

因長時間沒有說話,李禾的聲音嘶啞難聽,就像繃緊的弦一樣發出刺耳的聲響。

李墨卻喜出望外,趕緊回道:“這是今日婉兒在灶間後麵的牆上發現的,是串起來掛在側牆上曬幹的,老爺您守孝不能吃葷,她便想著做些山珍補補!老爺若是喜歡,我這邊去村裏收些!”

李禾沒有搭理李墨,而是捧著飯碗踉踉蹌蹌的往家的方向前進。

這條回家的路李禾已經許多年未走過了。

但此時他卻好似走過千遍萬遍一樣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