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死局(1 / 3)

“我好象見過你!你上過電視節目嗎?”

輕快女聲響起時,求職者沒準備地被嗆了一下。正在填寫表格末欄“個人聲明”簽字的手指猛的一抖。手中水筆斜斜戳出線條,快到紙邊時又被瞬間收住。A4白紙上,未完成的“誠”字一長橫外,多了一條了小小的、難看的、兩厘米長的黑色瑕疵線。

許一誠急斂心神,不動聲色地做了個深呼吸。然後,鎮定抬頭,朝向聲音發出的方向。

會談室外的前台接待區,整潔簡單。一個圓桌、三把折椅構成的小空間裏,當前的應聘人隻他一個。不遠處的前台背後,一位打扮清爽、尚帶著學生氣的年輕女職員記完一筆流水帳,眼睛骨溜溜地正衝著他觀察和琢磨,若有所思的神情。看上去,她對問題答案的期待無可無不可,大好青春束縛磨滅於接待台後一平方米的空間裏。難得有個陌生人來,她隻是很樂於發揮一下私人的好奇心,打發掉日複一日缺乏變化和成就感的漫長守門時間。

“呃,我想你認錯人了。”許一城說。

“哎呀是嗎?但我還是覺得你臉熟啊。沒事,你繼續填表吧,填完給我就成。”

“已經寫好了。”已無心寫完那個最後的“誠”字,他站起身,直接把那幾頁表格交了上去。

被領進了麵談室後,匆匆聊幾句走了個形式,又被客氣地請了出去。30多歲的女主管讓他等候通知。這個錄取通知麼是不用期待的,他心知肚明。整個會談中充斥著一團恍惚僵硬的氣氛。心神未定地,不知說了些什麼。他知道麵試官不太滿意。他自己也不滿意。因為那個小文員突發其來的好奇問題,因為簡曆裏模糊處理的那幾行和那幾年,因為功敗垂成,長著難看瑕疵、在心頭無限放大的那個“誠”字。

——海歸回國後,這是短時間內的第9次求職。失敗。失敗的原因突如其來,與職位本身無關。他知道這一刻一定會到來。隻是沒想到,這麼快。這讓他仍然有些準備不足的慌張。……如同,人生中的那一天。

“你是醫學碩士?海歸?嘩!~~,專業人士啊。怎麼會對我們這公司感興趣。”

另一天,另一個麵試室。某某文化傳播公司的響亮金色招牌,屈身懸掛在居民公寓樓的一居室小房間,也就是唯一的一間辦公室裏。房間不太通風,裏麵彌漫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氣味,似乎是煙草味、廉價盒飯味、腳丫子味的混合物。門房兼秘書兼司機兼苦力更兼麵試官的30歲不到的青年人,樸實與毛刺並存,帶一點不講社會規則的驕傲和散漫。與其說像老板和雇主,倒不如說,更似一個渾身有力氣的進城民工青年,或者黑社會裏剛出道升遷的小小弟。

“是你的話我就說白了。坦白講,我這裏就是一家創業皮包雜魚小公司,低成本不正規運作,簡單找兩個幫手轉起來就可以了。不交三金不管飯有時還欠欠薪。小廟請不起大和尚,回去吧。外麵還有一堆人排隊等麵試呢。……切,真搞不懂,這年頭人人都找工作。醫學碩士也在討飯吃。是這世界瘋了還是我瘋了?”

不尷不尬地站在房間一角,許一誠先是悄然皺眉,這一刻,卻忽然有點衝動想要微笑。眼前這個行為潦草、言語粗糙的青年人,讓他沒來由地覺得安全。不管怎麼說,對方第一時刻坦白以告,一腳把他從職務候選人位置上踢了出去,沒有假惺惺故作姿態地說什麼“請回家等候通知”,他甚至很感謝對方的直截了當。求職碰壁那麼久,難得有一次,他是在和一個有血有肉有別扭有牢騷的真人對話,而不是無數堵臉上寫著“麵試官”三個字的冷漠的職業反彈牆。

他真的笑了。意外地把一身僵硬卸了下來,笑得鬆弛。“大概是瘋了的人是我吧,”他說,“對不起,打擾了。”

微微欠身致意,他轉身走出了房間,順手把門帶上。公寓鐵門在他背後吱呀合攏的瞬間,他的笑容驟然擴大,順勢靠在門上,無聲地笑得喘不過氣,直至滲出點淚花來。

自始至終,青年老板始終看怪物一樣看著他,直到門被關上,重新把兩個人分隔成兩個不相幹的世界。這才搖搖頭安心下來,啪地點一支煙定下神。剛才不速而來的那個求職者,他叫許什麼來著?很好地示範了一下“文化差異”“社會等級”這些名詞的涵義,筆挺的西裝,穩靜的神情,處變不驚的態度,自然渾成的好風度,好象誤闖進鼠穴裏的天然的獅子王。今天是什麼日子?撞著邪了!到底誰更象老板,誰象夥計啊!他想。狠狠地把劣質煙頭掐滅在一次性紙杯裏。

——第15次求職,失敗。雖然具體場景比較古怪,失敗的原因倒額外“正常”。專業不對口,學曆背景太高,有過海外經驗,甚至年齡偏大,工作經曆有過中斷,結果都一樣。所謂的,小廟請不起大和尚。職場的需要永遠是兩極:廉價青春勞動力,或者有經驗有實力的本行業“白骨精”(白領骨幹精英)。許一誠想:他這算混得成功呢,還是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