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其實我是一個巫師(1 / 3)

如果白墨燃的統計沒有出錯,這將是他參加的第三百六十四次求職麵試,他應聘的崗位是一家投資銀行的保潔員。

在裕鼎大廈十七層的男廁所裏,白墨燃直視鏡中的自己,孤芳自賞。

白墨燃自言自語道:“白墨燃,你是世上最帥的男人。你的美貌舉世無雙。你的才華如江似海。你可以的。你一定能拿下這個offer。沒問題的。記住,你不是個凡人。”

然而按照世人的標準,鏡中的白墨燃長著一張平庸的臉。寸頭,眉毛濃厚,清瘦白皙的臉頰上裝點有幾處顯眼的痤瘡。他的鼻梁高聳,嘴唇瘦削,兩眼倒是有神,透過寬大的圓形黑框眼鏡閃現自信的光芒。最顯眼的是他那一對碩大的招風耳,讓白墨燃的麵相有幾分神似《指環王》中的精靈。

在白墨燃還在欣賞自己的側顏之時,一個身材高挑麵貌英俊的年輕男人從廁所隔間中走出,走到白墨燃身旁洗手。男人饒有興味地看了看鏡中的白墨燃,甩了甩沾在手上的水,嘴角上揚對白墨燃展示了一個帶有嘲弄意味的微笑。

白墨燃也回以尷尬的微笑,剛想搭訕,就見男人轉身瀟灑地走出廁所。白墨燃清晰地聽到了男人嗓子裏擠出一聲低沉的“傻逼”。

這對白墨燃構不成任何打擊,他依舊自信滿滿地走出了廁所。

今天前來參加麵試的有三十六人,全部西裝筆挺,在會議室外麵正襟危坐。剛才在廁所偶遇的那個男人坐在白墨燃正對麵。麵試者都異常緊張,行為舉止怪異誇張。有個女生一動不動,兩眼圓睜,臉上掛著詭異的微笑。要不是她每隔幾秒鍾眨一次眼,白墨燃會以為她是一個真人大小的恐怖片道具。坐在最靠近會議室位置上的男人將臉埋在雙手裏,像是在低聲哭泣。坐在白墨燃對麵曾在廁所罵他的那個男人則直視天花板,口中念念有詞。

白墨燃原本波瀾不驚,但麵對這種詭異的氛圍,內心也不免有些微發虛。

片刻後,人力資源部的主管開始叫人,兩人一組。

恐怖片道具女生和另一個身材微胖穿著綠色西裝的年輕男人作為第一組被叫進了會議室。

還不到十分鍾兩個人就出來了。恐怖片道具女生麵部表情千年不變。她的走路姿勢矯揉造作,自會議室出來後,她目不斜視,徑直走向電梯口。綠西裝男人是被兩個保安架著拖出會議室大門的。他試圖用腳勾住門框,喊叫聲混雜了忿忿不平的哭腔:“求求你們再給我一次機會……你們也太不識貨了,我是什麼背景,你們竟敢拒我……我清……你們……混蛋!放開我!”

接下來又有兩人被叫進去。然後又是兩人。所有人出來時都垂頭喪氣。在白墨燃的眼中,時間的流逝呈現一種加速的狀態。

最後,主管終於喊到了白墨燃的名字。

“湯霖,白墨燃。”

在廁所罵他的男人噌地站起,氣韻十足地答了一聲“到”。

白墨燃跟隨主管走進會議室,偌大的房間陰暗而空曠。十名麵試官坐成一排,隱藏在黑暗的陰影裏,看不清模樣。

中間的麵試官隨手拈起眼前的幾張紙,慵懶地說:“先做個自我介紹吧。”

白墨燃剛張開嘴,就聽到湯霖搶答道:“好的。各位麵試官,你們好。我叫湯霖。‘湯’是‘天私三輔餘膏沐,一脈湯湯萬古同’的‘湯’。‘霖’是‘岱宗天下秀,霖雨遍人間’的‘霖’。我本科碩士皆畢業於成道大學化學工程專業,GPA每學期都是年級第一。我的研究方向是材料表麵的吸附與去除,熟悉各種清潔劑的化學特性與使用場景。尤其對材料表麵微觀化學結構的分析優化有深刻的理解和研究。我本人曾在化學專業頂級期刊JACS、Angew上發表一作論文三篇,以共同作者身份發表專業期刊論文八篇,申請獲批美國專利一項、國內專利兩項。我認為我的背景十分契合貴公司保潔員這個崗位的專業要求。我對於清潔這個職位的理解是作業流程標準化,並融合客戶反饋形成閉環的工作機製……”

湯霖的聲音傳到白墨燃耳中逐漸模糊,進而演變成耳鳴。

“……個人的才藝對於調節同事之間的氣氛十分重要,我會唱京劇,下麵我就給各位麵試老師唱一段程派《鎖麟囊》中的選段《春秋亭》……”

湯霖擺開架勢,開嗓就唱:“……此時卻又明白了,世上何嚐盡富豪。也有饑寒悲懷抱,也有失意痛哭嚎啕……”

“……我還認識到清潔工作對操作員的體力要求很高。我個人是武術國家二級運動員,光說不練假把式,我給你們翻幾個跟頭看看啊……”

白墨燃一臉驚怔地觀看湯霖在麵試官麵前表演了連續十個側空翻,最後穩穩地站定回到座位上。

“……那個……呃……我清楚貴公司……是國內最頂級的投資公司之一,會經常接觸外資券商和谘詢公司的來訪人員,我……我曾……本人精通英語和法語,我曾在英國曼徹斯特大學……還有……還有法國索邦大學分別有過一個學期的訪學經曆……我用英語和法語再做一遍自我介紹啊……”

湯霖喘著粗氣用標準的倫敦腔和巴黎腔又把剛才的自我介紹翻譯了一遍。

“Merci beaucoup!”最後湯霖用法語的“非常感謝”作結。

而後現場出現了長達十秒鍾的沉默。沉默後是十位麵試官爆烈的掌聲。

“Bravo!”中間那位麵試官站起為湯霖鼓掌喝彩。

白墨燃看到湯霖布滿汗珠的臉上顯露得意之色。

白墨燃的思緒被耳鳴聲覆蓋,以至於另一位麵試官叫了好幾聲他都沒聽到。

那位麵試官提高聲音:“1532號?1532號?該你做自我介紹了。”

白墨燃回過神來,說:“啊?哦……那個……我……我叫白墨燃……白……呃……白是……墨……燃……我……那個……我不是個凡人……”

眾人哄堂大笑。湯霖的笑尤其誇張,一聲刺耳的嚎叫在會議室都激蕩出了回音,宛如待宰的豬叫。

白墨燃則是一臉尷尬的苦笑。這個世界太瘋狂了,討口頓頓都要佛跳牆了。然而,對於湯霖的譏笑,白墨燃則不以為意。他的本科碩士也是畢業自成道大學,學業背景也很不錯,沒必要妄自菲薄。

白墨燃清清嗓子,準備向麵試官好好地兜售一番。但他剛一開口就被中間的那位麵試官伸手打斷:“好了,我看就到這裏吧。1532號,你先出去吧,麵試結果我們隨後會以郵件的形式通知你。那個,湯先生,請您留一下,我們再聊幾句,您看好嗎?”

湯霖一臉興奮之色:“好的!”

白墨燃輕輕歎息一聲,默默退出了會議室。除了會議室,此時這層樓一個人都沒有了。電梯門剛好打開,白墨燃抓起書包,鑽進了電梯裏。電梯緩慢下降,金屬門上映出白墨燃扭曲模糊的影像,那是一個失意落寞的男孩形象。

勝敗乃兵家常事。昔日漢高祖曾數敗於項羽,而垓下一戰勝之。這才是真丈夫!別放在心上,白墨燃,機會還多著呢。記住,你不是一個凡人。在心裏對今天的麵試稍作複盤後,白墨燃又恢複了自信。

在回出租屋的地鐵上,人擠人。

在高峰時段擠魔都的地鐵,你就會明白人體的彈性究竟有多大。地鐵車廂的承載空間是有限的,但人的變形能力是無窮的。每到一站,每個車廂的門口都排有長達三十米的隊。地鐵閘門一打開,隊伍就像麵團一樣被擠壓進車廂,已經在車廂的乘客就不得不施展柔術,把身體填塞進每一寸空隙中。

白墨燃今天還算幸運,他緊緊懷抱車廂中間的一根扶手杆,死也不撒手,成功迎接了數波人浪的衝擊。

忽然,白墨燃的手機響起,是父親的來電。白墨燃費盡力氣才將手機放到耳邊。

父親的聲音帶有腥臭的醉意,他內心一沉。父親直接問他:“你找到工作沒有?”

白墨燃沉默了一秒鍾。

父親立刻了然,破口大罵:“你說你是不是個廢物?畢業一年了還沒找到工作。你算是個什麼東西吧。趕緊滾回粟夢來。這麼多年非要漂在外麵幹啥?一事無成!當初讓你學鋼鐵,你不學。回來廠裏什麼沒有,金錢美女應有盡有。你說你談了幾個女朋友了,哪個超過一年了?沒有女孩能受得了你。看看人家麥粒,今年都生二胎了。你看看!你是不是讓你爹我斷子絕孫啊?你個不孝子,整天幻想往外國跑。你申請了十幾個學校,哪個要你了?連個工作都找不著,這麼多年學都白讀了,有什麼用?人家麥粒都生二胎了!花了那麼多錢交學費,學了點啥?連個工作都找不到。整天做夢往外國跑,你個漢奸賣國賊。人家都是兒孫滿堂,就咱家冷冷清清的,這還算是個家不?連個工作都找不到。趕緊給我滾回來!”

在白墨燃的想象中,父親的咒罵幻化成一個個實體的漢字,從手機裏冒出來,從他的右耳朵鑽進來,又從左耳朵鑽出去了。白墨燃知道,電話那頭不是真正的父親,而是一個被酒鬼附身的男人。在白墨燃小時候,父親帶他出席各種酒局,他無數次看見酒鬼趁虛而入的場景。酒鬼是一種時刻散發腥味的白霧狀妖怪,在酒瓶蓋被打開的一刻,它們就鑽了出來,飄遊在酒桌上。酒鬼長著一張滑稽可笑的蒼白臉龐,無手無腳,當人拿起酒杯,嘴唇接觸到酒的時候,酒鬼就附在那人的身上,鑽進那人的身體裏。然後你就看吧,那人的眼瞼逐漸下垂,舌頭不聽使喚,脫口而出的語言變做支支吾吾胡言亂語。人喝醉前是人,喝醉後就變成了鬼。被酒鬼附身的人會不停地重複剛才說過話,那是酒鬼在不停打嗝。他會拉住你,反複地問:“你知道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