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清初敘事詩中的順治朝
崇禎十七年（1644）三月十九日，李自成攻陷北京，崇禎帝走投無路，自縊而死，大明政權宣告覆滅。四月二十一日，吳三桂獻山海關降清，隨後與清軍聯合打敗了前來征討的李自成。吳三桂的降清，改變了當時中國大地上幾股政治勢力的格局。四月三十日，從山海關兵敗回來的李自成匆匆舉行了登極儀式後撤離北京。五月初一，多爾袞與吳三桂順利到達通州。次日，多爾袞由朝陽門進入北京城內，於明皇宮武英殿升座，接受明朝舊臣的跪拜。皇太極生前曾言“若得北京，當即遷都，以圖進取”，多爾袞遵照皇太極遺命，立即遣使迎接順治帝入京。同年九月，順治帝自盛京（今遼寧沈陽）啟程，經山海關到達北京。十月初一，順治帝登皇極殿，昭示天下，定都於北京，開始了清朝近三百年的統治。
第一節
順治朝的弊政
一、剃發令
中國曆史綿延數千年，政權基本在漢民族內部交替更迭，非漢民族統一中原的朝代隻有兩個，即元代宋和清代明。元朝曾統治中國近百年，雖然也推行了一係列民族壓製政策，但是以法令的形式強迫漢人改變傳統生活習慣的，清政權實屬首例。清朝定都北京後，先後頒布過不少法令，其中一些法令帶有濃厚的民族征服壓迫色彩，引起激烈的民族矛盾。這些法令中
，影響最惡劣的是多爾袞執政期間頒布的“三大法”：剃發令、圈地令、投充法。“三大法”中又以“剃發令”最為嚴酷，對社會的破壞最大，引起的社會動蕩也最為激烈。清廷在征服中原的過程中，有一項政策一以貫之，就是下令歸順者剃發以表示臣服，吳三桂向清廷投降的顯著標誌就是剃發編辮。
清廷的剃發令並不是一直強硬執行的，而是隨著形勢的發展有所調整，即軍勢越壯，勝利越多，執行就越嚴格。早在入關之前，清廷就對統治境內的漢人推行剃發易服的政策，以此來表明統治權。據史籍記載，天啟元年（1621），後金攻打遼沈，“驅遼民聚城北，奴眾聚城南，遣三騎持赤幟傳令，自髡者貰不殺。於是河東之民無留髢矣”（《明熹宗實錄》卷八）。順治元年（1644），清軍剛入北京，就強令投誠的官吏軍民全部剃發，衣冠服飾都要遵守清朝製度，諭令曰：“一代冠服，自有定製，本朝之製，久已頒行。近見漢官人等，衣帶服色以及袖口寬大，均不如製。夫滿洲冠服，豈難仿效？總因漢人狃於習尚，因而滯濡，以後務照滿式，不得異同。”#pageNote#0但由於當時清廷定都北京不久，統治尚不穩固，所以感覺到中原軍民對剃發一事普遍反感後，認為不能操之過急，權衡之後，此條令不久被廢止。順治二年（164
5），隨著清軍的節節勝利，先是消滅了李自成的大順政權，接著又消滅了南明的弘光、隆武政權，清軍一路凱歌高奏，統一中國已誌在必得。順治二年（1645）六月十五日，多爾袞再次下令頒布“剃發令”，態度十分強硬，諭禮部傳諭京城內外，並直隸各省府州縣衛所城堡等處，一應軍民人等：
自今布告之後，京城內外限旬日，直隸各省地方自部文到日亦限旬日，盡令薙發。遵依者為我國之民，遲疑者同逆命之寇，必置重罪。若規避惜發，巧辭爭辯，決不輕貸。#pageNote#1
“剃發令”的頒布，嚴重傷害了廣大漢族人民的思想感情，激起了全國，尤其是江南地區持續多年的反抗運動。對滿族統治者而言，剃發改服是堅持並推廣勝利者固有的文化傳統，無可厚非，但他們沒有想到，漢族也有自己的文化傳統，而滿族這種剃發易服的習俗是一種與儒家文化格格不入的東西。儒家認為，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損傷，更何況是受強迫、被勒令剃成“金錢鼠尾”的難看式樣。為了保護人格尊嚴和民族傳統，千百萬漢族人前赴後繼，寧願割頭也不肯剃發，以至於在清朝立國之初，頭發竟然被視為與生命一樣重要的東西，留發不留頭，留頭不留發，正如戴名世所說：“明之士民死於饑饉，死於盜賊，死於水火，後又死於恢複，幾無孑遺焉
。又多以不薙發死，此亦自古之所未有也。”#pageNote#2饑餓、天災、盜賊、水火是人們常遇到的幾種災難，雖然在國號改易之時，這樣的災難可能更加嚴重，但以不剃發而死，則是聞所未聞，清初因反剃發而發生的“嘉定三屠”“江陰八十一日”成為漢人難以忘懷的千古沉痛。江南人民對明王朝本無多少眷戀之情，是清王朝的剃發令促使他們又懷念起故國的衣冠文明。說得直白一點，在江南士大夫看來，清代明鼎或許尚可接受，但要他們剃發，則是無論從儒家信仰還是從心理情感上都是難以接受的一件事。從孝的角度講，頭發乃父母所生，剃發則是辱親汙體的大不孝之舉；從民族文化傳統的角度講，留何種發型取決於民族習慣，而民族習慣實則是民族文化的象征，有著悠久的曆史傳統和心理積澱，剃發意味著對漢民族人格的汙辱和蹂躪，極大地刺傷了漢人的感情。而清政府為征服廣大漢族人民，堅決實行“留發不留頭，留頭不留發”的鐵血政策，雙方衝突以無數漢人被屠殺為結果，當然也讓清廷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在清廷下達剃發令後的六月底和閏六月中旬，江南各地在接到剃發令的三五日內，掀起了如火如荼的反剃發鬥爭，七月至八月上旬發展到高潮。當時的蘇州、常州、鬆江、嘉興等地區自發組織護發運動，民眾公推當地
有聲望的縉紳士大夫、下層官吏和知識分子為領導，各個階層的人齊心協力進行抗爭。在江南的反剃發鬥爭中，領導者多以身殉，說明士大夫參加這場鬥爭也是由於內心的激憤與民族情感，不是謀求某種個人的私利。如士人林化熙被捕後以死抗拒剃發，在臨難時口占一絕雲：
吾頭戴吾發，吾發表吾心。
一死還天地，名義終古欽。#pageNote#3
在江南前赴後繼的反剃發運動中，最著名的要數“江陰八十一日”的頭發保衛戰，其“八十日戴發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六萬人同心死義，存大明三百裏江山”#pageNote#4的事跡激勵了無數的抗清誌士。江陰人民本來已經交納錢糧、承認了大清政權，但措辭強硬的剃發令一下，立刻激起江陰民眾的憤怒，他們紛紛表示誓死不願剃發。順治二年（1645）六月，時任江陰縣令的方亨奉豫王多鐸之令，限全城三天之內全部剃發：“閏六月初一日，生員許用等人在孔廟明倫堂集會，一致決定：‘頭可斷，發決不可剃也。’正在這時，常州府發來嚴令剃發的文書，其中有‘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的話。方亨叫書吏把府文寫成布告張貼，書吏寫到這句話時，義憤填膺，把筆扔到地上說：‘就死也罷！’消息很快傳遍全城，立刻沸騰起來……於是在初二日把方亨等逮捕，推典史陳明遇為首，以‘大明中興’為
旗號，自稱江陰義民正式反清。”#pageNote#5時人計六奇《明季南略》裏記載了這件事的來由：“江陰以乙酉六月方知縣至，下薙發令。閏六月朔，諸生許用大言於明倫堂曰：‘頭可斷，發不可薙。’”#pageNote#6江陰人民公推典史陳明遇為主帥，宣布起義抗清，後又迎來已經離任的原典史閻應元入城防守，全城民眾誓死抗爭，並發檄文曰：“江陰禮樂之邦，忠義素著。止以變革大故，隨時從俗，方謂雖經易代，尚不改衣冠文物之舊。豈意薙發一令，大拂人心，是以鄉城老少誓死不從，堅持不二。……江陰死守之誌已決，斷不苟且求生也。”#pageNote#7為了守護頭發，江陰城內萬眾一心，以血肉之軀頑強抵禦清兵的強兵重炮，一次次打敗了前來攻城的清軍，堅守城池長達八十一天。清軍為攻打江陰城，調集了二十多萬軍隊，動用了兩百多門紅衣大炮。在攻城過程中損失慘重，共折損了三個王爺，十八名大將，傷亡士兵有七萬五千餘人。江陰方麵的犧牲更大，城內死者九萬七千餘人，城外死者七萬五千餘人，城破後，全城士民無一人投降，僅剩遺民五十三人躲在寺觀塔上保全了性命。為區區一頂頭發，江陰人民不惜以死捍衛。在中原各地望風披靡之時，閻應元、陳明遇以微末下吏憑借江陰百姓的支持，竟然麵對強敵，臨危不懼，堅持了近三個月，實在是
南明史上光彩奪目的一頁。江陰可歌可泣的護發鬥爭，激勵了廣大漢族士民，連後來繼位的隆武帝朱聿鍵聞聽此事都感動不已，說朱明皇室的子孫，以後遇到江陰的三尺童子，也要禮拜致敬#pageNote#8。
與江陰不遠的昆山也掀起了如火如荼的頭發保衛戰，明代著名文學家歸有光的孫子歸莊也參加了這場戰鬥，他的長詩《悲昆山》就詳細記錄了昆山之戰的悲壯及清軍對昆山民眾的屠殺。這次戰事在清修的史書中輕描淡寫，語焉不詳。相比之下，歸莊詩歌的敘述則更為詳細、真實，是作者用血淚寫成的對清兵慘絕人寰行徑的控訴書。其詩雲：
悲昆山，昆山城中五萬戶，丁壯不得盡其武。
願同老弱婦女之骸骨，飛作灰塵化為土。
悲昆山，昆山有米百萬斛，戰士不得飽其腹，
反資賊虜三日穀。
悲昆山，昆山有帛數萬匹，銀十餘萬斤，
百姓手無精器械，身無完衣裙。
乃至傾筐篋，發竇窖，叩頭乞命獻與犬羊群。
嗚呼，昆山之禍何其烈！
良由氣懦而計拙，身居危城愛財力，兵鋒未交命已絕。
城陴一旦馳鐵騎，街衢十日流膏血。
白晝啾啾聞鬼哭，鳥鳶蠅蚋爭人肉。
一二遺黎命如絲，又為偽官迫懾頭半禿。
悲昆山，昆山誠可悲！
死為枯骨亦已矣，那堪生而俯首事逆夷。
拜皇天，禱祖宗，
安得中興真主應時出，救民水火中！
殲郅支，斬溫禺，重開日
月正乾坤，
禮樂車書天下同。#pageNote#9
此詩描寫了清軍對昆山人民實施大屠殺之慘絕，突出表現了昆山人民的英勇不屈與清軍的殘暴血腥，詩的最後表現了作者對清朝統治者無比痛恨，“殲郅支，斬溫禺”。“郅支”“溫禺”都是匈奴貴族的封號，這裏指清朝統治者。昆山之戰的導火索是六月十三日昆山縣令閻茂才出示了一則剃發令告示，語含威脅，引起昆山士民的憤怒，於是群起焚燒了縣治，殺死了閻茂才，士民閉城拒守。十五日，貢生陳大任等議推舊狼山總兵王佐為主帥領兵守城。歸莊、顧炎武都曾參與了昆山舉義的策動和備戰，顧炎武後因掛念獨居在家的老母而出城歸省，未能親曆戰鬥的全過程，也由此僥幸逃脫了清兵的殺戮。七月昆山城破，清軍屠城，歸莊含恨剃發，他的《斷發二首》說明了自己剃發的原因。詩曰：
其一
親朋姑息愛，逼我從胡俗。一旦持剪刀，剪我頭半禿。
發乃父母生，毀傷貽大辱。棄華而從夷，我罪今莫贖。
人情重避患，不殫計委曲。得正複何求，所懼非刑戮。
況複事多變，禍福相倚伏。吾生命在天，豈必罹荼毒！
已矣不可追，垂頭淚盈匊。
其二
華人變為夷，苟活不如死。所恨身多累，欲死更中止。
高堂兩白發，三男今獨子。我複不反顧，殘年安所倚？
隱忍且偷生，坐待真人起。赫赫姚榮國，發垂
不過耳。
誓立百代勳，一洗終身恥。#pageNote#10
歸莊在詩中表明自己本欲以死保持民族氣節，但因為“高堂兩白發”，父母年邁無所依靠，自己又是獨子，為了盡孝，隻得苟且偷生，終身受辱。歸莊的這首詩客觀而充滿藝術感染力，表現了廣大漢人的無奈與痛苦，真實記錄下了曆史轉折關頭的這一重大事件，在官修史書中很難尋覓。
曾任職於南明隆武與永曆政權的錢澄之也是江南反剃發令運動的親曆者。他在《三吳兵起紀事答友人問》一詩中，敘述了三吳起兵抗清的原因。“三吳”指吳郡、吳興、會稽。一般意義上泛指江南地區。其詩雲：
薙發令朝下，相顧為發悲。三吳同時沸，紛紛起義師。
爭言舟楫利，長技不得施。劉生奔武水，父子就誅夷。
陳梧錢唐至，旋登嘉禾陴。頗聞黃鎮南，駐舟太湖湄。
樓船號萬艘，勝兵焉可知。吳興饋軍糧，晝夜相追隨。
壯士爭激烈，富室願蠲貲。姑蘇城門外，匹馬不敢窺。
可憐陸太學，破產供軍炊。七月入姑蘇，摶戰還同嬉。
此輩本烏合，一潰豈複支。賴有吳職方，稍能出計奇。
伏甲吳江岸，所忌惟在茲。諸將無鬥誌，同舟自相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