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甘泉與湧泉(1 / 3)

第二章

甘泉與湧泉

老鄭州當然也有為數不多的甜水井。正因為它們屬於稀缺資源,所以彌足珍貴,古城牆圈內(地盤皆在今天的管城區)見諸文史資料記載的甜水井隻有三眼:一眼前文提到過,位於磚牌坊街(梨花巷)西端北側,離馮玉祥在西城牆上新開的“地平門”不遠;一眼位於唐子巷,離南大街不遠;還有一眼在鄭州尤其著名,位於東大街開元寺塔附近,這個環圍古塔的地片被鄭州人稱為塔灣。

開元寺是古代鄭州最有影響力的佛寺,明清及民國多種舊誌均有記載,說是始建於唐玄宗開元年間(713—741年,寺因年號得名);明朝永樂十八年(1420年),僧人明福主持重建。寺院大門外有舍利塔一座,人稱開元寺塔。塔與寺同時建成,明末損毀,清同治十二年(1873年),時任鄭州知州張暄主持維修複原。據舊誌記載,開元寺塔高十餘丈,是鄭州城內最高建築——因為名氣大,北宋第三任皇帝宋真宗在鄭駐蹕時曾駕臨此地,逗留觀賞——古塔直到民國時期在全城波浪起伏的天際線中都占據“針點”的位置,古塔的形象名列鄭州八景之中。清鄭州知州張鉞《古塔晴雲》詩雲:

開元初地辟,雲際湧浮圖。

獨立遺千劫,淩空占一隅。

絮黏連不斷,膚合有疑無。

背郭炊煙起,常將霽靄俱。

這座塔也曾出現在

鄭州舊民謠中:

鄭州像條船,塔兒是桅杆。

鐵錨放衙門,鎮住不搖晃。

鄭州始建於商代的古城牆自漢代起北牆回縮,整個古城的圖形由大體方正內收為矩形,所以有“州城酷似舟城”之說。這個“中原方舟”的桅杆就是這座高聳入雲的古塔。為了保證“大船”在時空運行中平平穩穩,據說是葉濟做知州時聽從風水先生的建議鑄造了一個鐵錨,擺放在州衙大堂一角(葉濟字作舟,風水先生稱他與舟城命理一致)——不願揚帆遠航遭遇疾風大浪,但求穩居中原平安無恙。可見民謠諷誦之事並非虛構。

梁思成先生遍遊華北尋訪古建,1937年曾經蒞臨鄭州,他走近古塔,親筆為它畫了肖像,並收入一套明信片中在歐洲印行——可見即便以頂級古建專家挑剔的眼光視之,這座古塔也是獨具特色值得鄭重介紹的。令人痛心的是古塔毀於1938年和1944年兩次日寇軍機的狂轟濫炸。1938年那一次塔身被炸去半邊,1944年這一次,塔身被炸得轟然倒塌,躲藏在塔中的30多個平民同時罹難。開元寺和古塔的位置,在今天的東大街鄭州市第一人民醫院一帶。

鄭州開元寺塔(曆史資料)

古塔前那口聞名遐邇的甜水井,有人回憶說是民國鄭縣第七區區長李多官商請豫豐紗廠捐資開鑿的——按照這個說法,成井的時間應該在

1920年至1938年之間。著名民族資本家、上海厚生紗廠老板穆藕初斥資200萬現大洋在鄭州南郊豆腐寨購地近百畝建成豫豐紗廠,1920年開工投產,1938年全麵抗戰初期拆除機器設備,連人帶物全部遷往陪都重慶。成井時間較為合理的推測應在20世紀20年代——這個時期豫豐紗廠生意興隆、蒸蒸日上,與地方當局和鄭州百姓的關係正在磨合之中——“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豫豐紗廠出資鑿井,是希望通過參與公益事業樹立企業形象,提升品牌魅力,爭取社會支持。據說當年豫豐紗廠為打井進行了充分的前期準備,科學勘探,反複比選井位,還采用了國內最先進的打井技術,用鋼管打入地下深約36丈之處,汲得深層甘泉——老百姓歎服說“找水找到了州城主脈”“打井打到了龍宮隔壁”。成井之後,按設計用青磚砌護上部,井筒約縱深五丈,地表以上築高約兩尺的方形井台,東西寬約一丈五尺,南北長約兩丈,井台表麵平鋪開元寺中殘碑,質樸而豪奢,漫漶而光潔,既古雅又喜祥,老百姓無不頷首點讚。按鄭州民間習俗,井台北頭,修建了一個八仙桌大小的迷你型龍王廟,廟中泥塑龍王神像,身小頭大,卡通風格,表情獰厲又誇張可笑——供人們頂禮膜拜,祈求龍王保佑街閭平安、水源

充沛、源源不絕。這個大號水井從誕生之日起就表現優異,不同凡響,井中甘泉上湧,寧靜無聲中卻似有巨大能量翻騰搖滾,水量貌似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白天取水者川流不息,夜間沒人時,井水仿佛激情難耐,時常悄然外溢,汩汩而淌。春天來臨時,水井周圍的土地因為井水的浸潤,芳草碧綠,野花清香,形成一種難以言說的快樂氛圍。清晨時分有人打水,常見井水與井口齊平,俯身輕擺桶鋬,桶身應聲傾倒,清澈的井水便自動灌滿水桶。這眼井滿足了周圍大範圍居民的日常用水要求,井台地區也成為鄰裏街坊的社交中心,大家在這裏拱手相見、揮手作別,在這裏邂逅和約會,或負曝閑談,或附耳輕語,奇聞逸事與鄰裏瑣聞在這裏交換、傳播,於是這裏又成為老鄭州的“輿論風口”。鄭州每年農曆三月城隍廟會的主場地就在塔灣一帶,這裏場地開闊,是當年鄭州市民集會遊憩的公共空間。廟會前後曆時二三十天,城內百姓傾城而出,城郊和鄰近州縣的百姓聞風而至,共襄其盛,千商輻輳,萬眾雲集——這是鄭州人苦中作樂、一年一度自我放飛的時刻。這時候,每天上萬人次的人畜用水都靠這眼井提供,對這眼神井的供水能力帶來了極限挑戰。井台上打水的人終日不絕,人們提著桶、拎著罐、抱著甕、端著盆排起長

隊,隊形逶迤蜿蜒,看不到盡頭。這眼井從容不迫、不動聲色,源源不斷滿足了這種高峰需求,從來沒有出現過水位驟降、供不應求的情況,讓人衷心感佩,嘖嘖稱奇。

塔灣甜水井的水甘洌清涼,堪稱鄭州飲用水的“天花板”,也成為市民生活消費的奢侈品牌。推著膠輪車以賣水運水為業的人舍近求遠前來取水,因為城中不少家境優渥的住戶下單長期訂購,非此井不飲。

每到春節及農曆二月二“龍抬頭”的日子,遠近居民帶著供品到塔灣井上祭拜龍王,馨香禱祝,祈求好運。抗戰期間,社會動蕩加劇,地痞流氓活動猖獗,水井周邊居民害怕漢奸投毒,對甜水井實施了特殊保護,設計安裝了木質井蓋,日夜有人照看,晚間封閉落鎖,市民輪流值守,確保了飲水安全。

塔灣甜水井存世50年左右方壽終正寢。1973年鄭州市第一人民醫院在開元寺舊址修建新的門診大樓,在醫院擴建發展的激情中,在自來水早已通達千家萬戶的背景下,人們毫不猶豫填平了井筒。甜水井不複存在,昔日滋潤過鄭州無數居民日常生活的甜水井,退入曆史記錄的邊隙。梁和平女士清楚記得井的方位( 2021年9月29日,訪談者嬰父、陳宗銘),到現場察看辨析後,她確認水井的準確位置就在東大街北側,第一人民醫院門診樓南側,在樓

前那棵老槐樹西側不足十米之處。梁和平生於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1949年——父母為她如此取名,寓意慶賀天下從此和平,再無戰亂之憂。她少年時代居住在今天的商城路硝灘一帶,母親是第一人民醫院的司藥,家就在醫院後側不遠的地方,家裏的日常用水都是在塔灣甜水井中汲取。這眼生成於鄭州二七大罷工前後、消失於20世紀70年代的跨時代的水井曾伴隨她的青少年時光,給她留下純真和甜美的記憶,曆久彌新,無法磨滅。

東大街甜水井的位置 攝影:嬰父

流光百年,滄海桑田,城市景觀發生了顛覆性的變化,甜水井舊址鄰近的老房舊屋沒有一磚一瓦殘存下來,隻有這一棵枝幹如鐵的老槐樹在風霜雨雪中屹立不倒,堅守著甜水井的曆史坐標。

老鄭州大多數的水井與塔灣甜水井截然不同,它們給市民百姓留下的記憶一言難盡。話題重新拉回新中國成立前,據一些老年人的回憶資料,城牆圈之外(城西城南,地盤多屬今二七區),在南關、裕元裏西口、杜嶺村、一馬路北口等處也偶有水質差強人意的水井,其餘水井非鹹即苦,水質極差,周圍居民常常用以淘洗菜蔬、洗滌衣物,勉強食飲,則難以下咽。口感較好的水井多為水霸占為私業——這些人多為青紅幫頭目或地痞流氓,他們對水井井體和環境略加整飭

,便開始壟斷經營,周圍百姓用水都要向其交錢,限期結清,否則打罵驅趕,不得靠近井台。因井水引發的市民衝突和毆鬥事件時有發生。很多人害怕招惹是非,隻好降低生活期待,常年取用苦水。還有一些人家中設甜鹹兩個水缸——甜水惜用,僅供煮飯,苦水則用作洗滌器物、浣洗衣裳、洗澡擦身等。

俗話說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所指為居家日常之需,須妥為準備,而排在七件事之前更緊要的事是取水存水,不可一日或缺,不能以他物替代。老百姓家家皆備井繩、鉤擔、鐵桶等工具,以供肩挑手提之用。水缸是無家不有的容器,挑水是青壯丁男每日必修的功課——從不同挑水者的行走姿態、步頻節奏、腰肢和腿腳的彈性、肩與頸的橫豎角度,可以辨別出他們剛猛或柔和、機巧或魯直、沉穩或輕佻的不同性格。鰥寡孤獨者、病弱難行者,必有街坊鄰居幫忙代勞,相濡以沫,日日不輟。家境富足者、大戶人家、商家店鋪和官府衙門或雇用挑夫挑水,或常年向推水車夫買水——一些老實巴交又缺少技藝專長的漢子選擇這種職業,他們購買或者租用獨輪車,兩側配置懸掛特製水箱,每天給遠近用戶送水上門,靠賣力氣掙些小錢養家糊口。推車賣水成為鄭州一種專門的行業。沉默無語的男子推著獨輪車吱吱呀呀負

重前行,到了用戶家門口用膠皮管子將水引入居民家的水桶水缸,這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操作成為市井生活中最常見的場景。民國晚期南大街東側的唐子巷的“推水同業公會”,是這些送水工的業內組織。

出生於1933年的李文英老太太今年已年屆九秩,生於鄭州,自幼居住在太平街(今天的東太平裏),是吃著鹹水長大的。據她回憶( 2022年4月15日,訪談者嬰父、劉方明、程素萍),太平街上有一口井,水質不佳,食之鹹澀,從記事起直到鄭州解放,數十年間她家和周圍街坊鄰居共飲此井水。這一帶地處城牆外側,是陸續來鄭謀生的外地人和無業遊民的聚集之地,貧家寒舍,無人向送水工訂購甜水。抗戰時期日本軍機轟炸鄭州,幼年的她親眼看到日本飛機投下燃燒彈,鄭州街巷牆倒屋塌,到處是一片火海,被炸得麵目全非的屍首隨處可見。她父親嚇得魂不附體,帶著全家人連夜奔逃,回到黃河北岸的鄉下老家避難,後來她又隨父到新鄉市謀生。她回憶說,在新鄉平日吃的是衛河河水,水質更差,兵荒馬亂中河麵上常有浮屍漂過,她到河裏打水時無意間瞧見,心中驚悸,腿腳發軟,半天說不出話來。時間久了,司空見慣之後,每次都扭過頭去假裝沒有看到。從新鄉重回鄭州,她家重新回到太平街上,這

時再喝苦井之水,反覺比新鄉河水衛生,不再嫌棄它的苦澀。苦難歲月裏,甚於苦水之苦的,是顛沛流離、逃難避禍之苦,是人如螻蟻、命如草芥、艱難求生之苦。直到鄭州解放,她喝到了新井的甜水——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真正懂得甜水的滋味。何為甜水?不必加蜜,不用放糖,苦澀消盡,甘甜自生。

鄭州在新中國成立前雖屬中州重鎮,但放眼四顧,城市名氣與周圍西安、武漢、濟南等名城差距甚大,不在同一個量級,城市繁華程度和城市經濟文化實力也未必能與省內開封、洛陽抗衡,不過,鄭州北據黃河,南控江淮,兩大鐵路動脈在此十字交會,在20世紀抗日戰爭和國共博弈的戰略棋局中,鄭州始終處在高高凸起的要害和焦點的位置;日寇兩度侵占、反複爭奪這裏,欲劍指武漢圖謀中南,蔣介石則“以水代兵”人工決堤,用黃河水阻斷和遲滯日寇進攻。抗戰勝利後,蔣介石經營鄭州,在鄭先後設立綏靖公署、陸軍總部和徐州“剿總”前進指揮所,派劉峙、顧祝同等高階將領坐鎮指揮,以鄭州為基地,向我晉冀魯豫解放區發動進攻。劉鄧大軍千裏挺進大別山,之後縱橫中原,取得戰略主動。內戰爆發兩年後,蔣介石精心布局的中原防禦體係支離破碎,1948年夏鄭州已成孤城。中國人民解放軍中原野戰軍(後稱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