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宣講小說程式化的倫理意味
程式即法式、規則,也指特定的格式。任何體式的文學都有其特定程式,隻有遵守其程式,才能成為“這一類”文體。比如時文遵循八股體例,銘文有銘文的程式,戲曲表演及表達皆遵循特定的程式。程式“可能是陳舊的,但並不妨礙其有效性”#pageNote#0。口頭文學的程式化尤其明顯,有關於此,阿爾伯特·貝茨·洛德《故事的歌手》提出了口頭程式理論。程式是一種經常使用的表達方式。程式化過程中有重複,卻不能等同於重複。宣講小說是書麵化的口頭作品,它最大限度地記載了宣講者的“聲音”,在同一時空的創作、傳播與接受中,口傳的思維及表述非常重要。
第一節
宣講儀式的程式化
儀式是社會中廣泛存在的一種模式化的行為方式,它具有目的性,與程式關係十分密切,須通過程式化的語言、情節、場景來呈現。儀式與文學的關係可以歸於兩點,一是文學在儀式中產生,如先秦歌謠《蠟詞》的神咒,就是舉行法事儀式時的咒詞;二是文學描寫與記載儀式,如《楚辭》中的《九歌》就是楚國巫師祭祀神靈,屈原見而形之於詩。無論哪一種,都是儀式先於文學。儀式本身具有程式。“‘儀式程式’有兩個內涵所指:一是口頭敘事傳統中的程式,主要由傳統性片語、主題和故事類型三個層麵構成
;二是指儀式中的程式,主要由儀式程序、儀式主題、儀式類型等三個層麵構成。”#pageNote#1宣講小說是宣講的產物,宣講乃是一種儀式化的行為,其中有諸多程式。
一、聖諭宣講的儀式程序
清朝規定,各鄉村大邑每逢朔望都要進行宣講,宣講者主要是從舉薦的生員中挑選出的老成持重之人。具體宣講時,有一套儀軌。《輔化篇》中的《宣講儀注》等對宣講儀式介紹得甚為詳細:
凡宣講,夙興灑掃,將聖諭牌、香案、講台,一一安排停妥,務要精潔。首人、講生嚴整衣冠,焚香炳燭。講生讚禮,首人排班,各捧香一炷,惟中一人三炷。宣講既設,大眾肅靜,恭歌捧香。詩:龍涎三炷手中擎,嫋嫋香煙透玉京。一片恭誠通帝座,降真端不在虛名。歌畢進位,講生在前,首人在後,向外迎聖三禮,恭歌迎聖詩:(詩略)。歌畢,聖駕臨台,轉身恭設聖座,恭設諸神座,所設已畢,諸生香插玉爐,拱立台下,恭歌神降詩:(詩略)。歌畢,恭於聖諭台前,朝參九禮,禮畢獻香,恭歌獻香詩:(詩略)。歌畢獻帛,恭歌獻帛。帛以黃紙白紙為之。詩:(詩略)。歌畢,請旨下案,俯伏長跪,恭讀我朝世祖章皇帝《聖諭六訓》(內容略)。讀畢叩謝聖恩,三禮,禮畢,恭讀聖祖仁皇帝《聖諭十六條》(內容略)。讀畢,叩謝聖恩,三禮。
聖諭讀畢,神戒當宣恭讀《文昌帝君蕉窗十則》(內容略)。讀畢,再讀士子六願(內容略)。讀畢,叩謝神恩,三禮,禮畢,恭讀《武聖帝君天地君親師五大願》(內容略)。讀畢,再讀孝弟忠信禮義廉恥八寶訓(內容略)。讀畢,叩謝神恩,三禮。禮畢,恭讀《孚佑帝君家規十則》(內容略)。讀畢,叩謝神恩,一禮,禮畢,恭讀《灶王府君男子六戒》(內容略)。讀畢,再讀《女子六戒》(內容略)。讀畢,叩謝神恩,三禮。禮畢,恭讀祝文,恭維聖天子禦極之光緒年月日。
讀諭良辰,今△△地奉行宣講,信士下民△△△(隨事變化一二句)。為遵崇宣講,勸善改過,祈保合家(地)清平無事,虔具香燭輝煌,敢昭告於昊天金闕玉皇上帝、三教聖人、文武夫子、本朝曆代皇祖、當今天子、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陛下、鎮台夫子位前,祝曰(內容略)。讀畢化帛。此乃塵凡鬧擾之地,不可久留聖駕,諸生向外送聖三禮,恭歌送聖詩:(詩略)。歌畢轉身,複麵恭撤聖諭龍牌,謹設格言座位,鞠躬台前,恭歌格言詩(詩略)。歌畢,宣讀台規十條(內容略)。以上十條,各宜凜遵,毋違。再讀台規十則(內容略)。台規宣畢,各宜謹遵,首人一禮撤班,講生一禮登台,明聲宣講《宣講要則八條》(內容略)。……宣講
之前,在城市先鳴鑼四街,在鄉裏先鳴鑼各村,告以某處宣講,招人多集,否則人少,未免徒費唇舌。至眾人齊集之時,鳴鑼一通,以三十三下止,肅儀排班,依前儀注行禮。禮畢,宣講前護四川總督布政使司遊《示興宣講歌》(內容略)。#pageNote#2
《宣講集要》所載的宣講規則大致如下:先要求大眾肅靜,然後鳴金、擊鼓,諸生虔誠排班就位,“跪、叩首、三叩、興,亞跪、叩首、叩首、六叩、興,三跪、叩首、叩首、九叩、興”,到聖諭台後,代讀生先恭讀“聖諭六訓”,引讀賓再依次引眾人恭讀“聖諭十六條”;其後引讀生、引讚生依次叫讀《文昌帝君蕉窗十則》《武聖帝君十二戒規》《孚佑帝君家規十則》《灶王府君新諭十條》《宣講壇規十條》,後讀諭生、代讀生恭讀具體內容。諭戒壇規誦畢,還要:“叩首、叩首、叩首、叩首、興、禮成。司講者登台恭讀王章。”《宣講壇規十條》的要求是:壇內安排停妥,禮儀潔淨;入壇身體潔淨,衣冠整齊;宣講言語溫文,明白曉暢;每日黎明即起,誦維聖諭格言;於訓語虛心體會,不可自作聰明……於退壇時,靜坐默揣,不可浮言妄動。《聖諭六訓集解》前麵羅列了關聖帝君、孚佑帝君、桓侯大帝、複聖顏帝、弘教真君、王雷君、康夫子等各自的宣講壇規若幹條,還有單獨
的聖諭壇規。歸納整個宣講過程,有幾個步驟:進壇肅靜—焚香跪叩—讀聖諭及神諭—解讀聖諭—宣講故事—退壇。私家請人宣講時,也極有儀式性。《宣講四箴》將“四箴”概括為遵、誠、導、化,每一箴都有具體的禮儀要求,以及行為所體現的虔誠心態。
徐心餘《蜀遊聞見錄》中記載了四川地區人家有生病者時請人說聖諭的情況:
所謂說聖諭者,延讀書寒士,或生與童,均稱之曰講師。或設位大門首,或借設市店間,自日暮起,至十點鍾止,講師例須衣冠,中供木牌,書聖諭二字,高僅及尺,寬三寸餘,香燭燃之,主人行三跪九叩首禮。講師先將聖諭十六條目錄讀畢,即將木牌換轉,現出格言二字。講師設座於旁,擇格言中故事一則,或佐以詩歌,或雜以諧謔,推波助瀾,方足動人觀聽。#pageNote#3
郭沫若曾回憶他所見的聖諭宣講:“在街門口由三張方桌品字形搭成一座高台,台上點著香燭,供著一道‘聖諭’的牌位。在下邊的右手一張桌上放著一張靠椅,如果是兩人合演的時候,便左右各放一張。講‘聖諭’的先生到了宣講的時候了,朝衣冠楚的向著‘聖諭’牌磕四個響頭,再立著拖長聲音念出十條‘聖諭’,然後再登上座位說起書來。”#pageNote#4相對於《宣講集要》《輔化篇》所言的儀式,私家宣講的儀式相對較為簡單。
扶鸞宣
講小說同樣具有儀式性。庚子年(1900)台灣新竹府宣講小說《換骨金丹》是“專為宣講而著”(《例言》),這部扶鸞宣講小說共有善惡案證六十則。書前有《序言》,然後列舉了一係列的“奉旨”飛鸞督造該書的係列神靈,如南天文衡關聖帝君、九天司命張真君、南宮孚佑呂帝君等,書成後,還“奉派”係列人物總理、校正、參校、鑒定、抄錄、宣講、請誥、司香、司茶、迎送等等。每一則案證,都是請神降乩而成,因而每則案證皆是某年月日時冥都統司降臨講述的故事。貴州長篇宣講小說《陰陽鑒》受庚子闡教影響,亦是當地文人扶鸞造作之書,“原為發聾啟聵,化民成俗而設”(《凡例》)。參與扶鸞的有近三十人,各有不同分工。全書九十九回,講的是真君與冥府各殿閻王一同審案,過程大概相同:真君進入某一殿,與該殿的冥君共同審判善案惡案,要求主人公自述或作歌返回陽間勸善,同時真君闡釋相應的律法。故事的程式化是過程的程式化,長達九十多回的篇幅,顯然不是短時間內完成的。成書後,又召集各參與者,加封各神靈,封贈參與者,“卻說諸子書板告竣,各具衣冠,一堂拜跪”(第九十九回),神又降乩作詩敦勉諸人。可以說,《陰陽鑒》反映了扶鸞儀式的整個過程,在宏大的儀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