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畢業的時候,一個女同學寫給我的畢業留言裏有這樣一句話:……我們能夠在茫茫人海之中相識也是一種緣分……這句話說得多好啊,使我感到新鮮,眼前一亮,於是被我借來寫給別的同學。四年前,又寫給她,然而,時過境遷,如果說我和她之間算作一段緣分的話,那也是一段孽緣。
那年春末,我不堪職場上的爾虞我詐、陰謀詭計意氣用事裸辭了工作。下一份工作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找到,過了跳槽的旺季招聘網站上的信息每天新增的職位很有限,瀏覽完以後就沒什麼事可做了。
大概一個多月的時間,我天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成了徹底的宅男。日常開支能免的都免了,免不掉的比如要買香煙隻得伸手問老婆要錢,也就是說我同時成了名副其實的“小白臉”,吃起了軟飯。原本和老婆雖稱不上模範夫妻,但是幾乎沒有吵過架,這次找工作進展不順利,跟她要了幾次錢後,她有些不耐煩了,回到家話變得少了,臉常常拉得很長,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在那裏沒完沒了地嘮叨個沒完,我說她兩句,她有十句等著我,最終把話題扯到我無業在家的事情上。我不對在先,所以無力跟她做過多的糾纏,看她每次居高臨下、得理不饒人的樣子,我感到無奈,但更多的是失望。什麼狗屁愛情,什麼相濡以沫,還老婆呢才幾天就這副嘴臉?我認為我看清了某些事情的本質。
工作不是我想找馬上就能找到的,怎麼才能緩解來自事業和家庭的雙重壓力呢?我想到了一件一直想嚐試卻始終沒有付之實際行動的事——當誌願者。這樣,我不僅在主觀上完成了多年來的一個心願,客觀上也可以一定限度地堵住老婆的嘴。
說做就做,我打開搜索引擎,輸入當地城市名稱和“誌願者”三個字,海量的信息出現在網頁上,我選擇了“誌願者服務平台”這家網站,注冊填寫個人信息,然後在站內看一些需要誌願服務的單位、機構,大多數我不符合條件,篩選了一下,最後向“心理危機輔導中心”和一家圖書館發出了誌願申請。
第二天,一個陌生電話打來。
“你好。”這是我的開場白。
“你好,是趙先生吧?我是‘心裏危機輔導中心’的,我叫秦居延,是中心的助理。”
“是我……你好你好。”
“嗯,我們開門見山。首先,我們中心的性質是民間的,是由‘主任’憑借一己之力一步步建立起來的,服務的對象是有輕生動機的人。其次,中心看到你在‘誌願者服務平台’上的申請了,有幾個問題想問一下。”對方很職業很客氣地說著。
“好的,請問吧。”
“你怎麼看待‘誌願服務’這件事?”
“嗯……”我想了想說,“作為一個老百姓,我不能像那些企業家那樣捐出很多的錢出來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不過我覺得‘勿以善小而不為’,普通人也可以通過其他方式獻愛心,比如當‘誌願者’,是吧?……我一直有這個想法,最近正好有時間,所以就申請了。”
“嗬嗬,天氣很熱了,去南江大橋上巡視有問題嗎?相信你在網站上已經了解了我們誌願服務的內容。”
“是的,我既然申請了就已經做好準備了,不管多困難都不是問題。”我信誓旦旦地說。
“好吧,我們的巡邏安排在周末,上午九點開始,下午五點結束。要參加的話可以提前一天通知我。”
“好的,那我這周六、周日都可以參加。”
“建議你參加兩個半天,我們要在大橋上來回巡視,而且天氣很熱,所以還是要注意身體。”
“那好吧,那就……我參加周六一整天吧。”
“可以,那我們周六見,在大橋南邊那個有元帥銅像的市民廣場集合,八點半前到好吧?九點我們要到達橋頭堡。”
“好的,沒問題,周六見。”
“對了,發一張五寸的照片給我,統一製作證件用。”
“生活照可以吧?”
“隻要可以看得出是你就行。”
“那好,我馬上發給你。”
“好的,那先這樣,再見。”
“再見。”
周六,我早早地出發到達目的地,給秦居延發了一條短信告訴他我已經到了,他回複說他在路上,馬上到。時間尚早,我到馬路對麵的大橋飯店的外賣部買了早飯一邊吃一邊等。陸續有人到達,雖然沒見過麵,但是大家簡單地眼神交流,相互點頭示意就能猜到應該是等一下一起去巡橋的人。秦居延來了,給新加入隊伍的誌願者們每人發了證件,我仔細看了看自己的,照片上方有一行字——“××市心理危機輔導中心誌願者趙秋涇”,然後掛在脖子上,心裏有些激動和自豪。
又等了幾個人到達,我們在秦居延的帶領下開始往大橋上走,個別有自行車的人騎著車先行一步。到達橋頭堡,他開始給我們分配工作,兩個人一組,配一隻對講機,每組人之間出發的時間進行平均間隔,他在橋頭堡負責指揮和用望遠鏡觀察橋麵情況。一個來回下來,大家都汗流浹背,秦居延給我們每人發了一瓶他自掏腰包買的冰紅茶。一個胖胖的中年人微笑著騎著電動車慢慢靠近我們,他邊停車邊和秦居延寒暄著,從電動車的後備箱裏拿出一個大大的茶杯喝茶,後備箱尾部貼著“正在救援,請勿靠近”八個紅色的宋體字,他應該就是傳說中的“大橋守望者”史大哥了,中心組織我們來巡橋主要是為了協助他。史大哥十年如一日在橋上巡視,他是個沒有任何官方機構背景的資深誌願者,期間救下了幾百條鮮活的生命,花了不少的錢自費為這些輕生者們進行物理和藥物方麵的治療,而他隻是個普通的工人家庭,收入微薄。他不是因為周遭的什麼事情的刺激而走上這條吃力不討好(後麵細說)的路,他的行為來自於自己內心深處最原始的對生命的尊重,這無法不讓我感到由衷的敬佩。
他的所作所為應該說是一件對社會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事情,可是當地官員卻不領情,自己行政不作為不說,還指責史大哥給這座城市貼上了“自殺之都”的標簽。輕生者們選擇在哪自殺是他們自己的自由,史大哥救了他們反而不對?哦,事情產生影響了,再通過媒體曝光,有了一定的知情度,不協助他進行救援挽救更多的生命反而橫加指責,這是哪門子道理?我無法接受。
上午的巡視結束,我們跟著秦居延下了橋,來到大橋南麵的一個小區的路邊小飯店裏,史大哥已經在那裏等著我們了,他跟一個人在下象棋呢。誌願者們圍著一張空桌子坐下,飯菜陸續端上桌,大家開始吃飯。史大哥和跟他下象棋的那個人過來跟我們坐在一起,一邊喝著啤酒一邊跟我們說話,主要是他說大家洗耳恭聽。
“……誌願者們做誌願工作呢不要有任何功利的思想,不要指望在這件事情上麵付出了而得到什麼回報……”他的這句話我記得很清楚很深刻。
“……其實很多人就是一時想不開,隻要我們幫他走過這一段最艱難的時期讓他回歸正常人的生活,一切問題都會引刃而解,對他自己對他的家人是多好的事情啊!”他說的太對了。
“瞧這位老兄。”他歪了一下頭,用下巴指了指坐在他旁邊的剛才陪他下棋的那個人說,“現在不是挺好的嘛。”看來那個人就是他救的,那人低著頭附和著笑笑。
“……上次我去‘向幸福出發’做節目,節目組讓我化妝被我謝絕了,主持人李詠還在節目裏跟我開玩笑呢,說我是個有性格的人,哈哈,其實我就是嫌麻煩。”他說得輕描淡寫,我卻很欣賞他的不拘小節。
史大哥酒飽飯足和被他救的那個人繼續下那盤吃飯前沒有下完的棋。誌願者們吃完飯坐在原地侃大山。秦居延問了一下老板吃飯一共多少錢,然後讓誌願者們平均分攤,大家紛紛掏錢給他。
“我還差兩塊。”“我也是,差一塊。”有的誌願者零錢不夠。
“沒事,沒有就算了。”秦居延說。
秦居延去找老板結賬,老板說史大哥已經付過了,他馬上去找此時已經走出門外的史大哥,我站在裏麵聽不見他們說什麼,隻見他倆經過幾個回合的推脫堅持後史大哥收下了秦居延給他的錢。
下午重複上午的工作,我覺得來回巡視似乎是在做無用功於是向秦居延提意見:“我們可不可以發現有異常情況再過去,否則是不是白跑了?”
“可以曖。”他笑笑說。
我們一撥人在橋頭堡的陰涼處談笑風生。
“大家停一下,橋上有個老頭好像有點不正常,你們誰過去看一下。”秦居延舉著望遠鏡關注著老頭的一舉一動同時對我們說。
“我去吧。”我和另一個誌願者異口同聲自告奮勇地站起來。
那個誌願者推著自行車對我說:“我帶你,上車。”
我跳上車,車子飛快地向前。我坐在後座上通過對講機跟橋頭堡的秦居延對話。
“看到前麵那個老頭了吧,就是他,過去問問看。”秦居延發號施令。
我們下了車,一起走到老頭跟前,我說:“你幹嘛呢?”
“我過橋啊。”老頭平靜地說。
“那你怎麼不坐公交車呢,這麼熱的天氣。”
“我沒錢坐……你們是什麼人,有什麼事嗎?”
“……”
老頭見我們不再做調查似的詢問他,繼續朝前走去,我站在原地,緊繃的神經放鬆下來,對著對講機說:“老頭沒錢坐車,自己走過大橋,沒什麼異常。”
“那你們回來吧。”
這個老頭讓我想起了我另一篇小說裏提到的另一個“老頭”,他們讓我感到憐憫但更多的是無奈。
我和一起來的誌願者邊往回走邊聊天,他是剛畢業參加工作的大學生,最值得我佩服的行為是和同學兩個人騎自行車由這個城市一直到成都,而這種事情我也曾在腦子裏空想過。
回到橋頭堡,我們加入大家的攀談,直到五點鍾,自行巡視回來後的史大哥提醒我們:“差不多了,走吧。”
我們響應號召,準備下橋。秦居延拿出一麵印有“××市心理危機輔導中心”紅字的白布招呼大家過去站在“旗幟”的後麵,然後一起合影,並在我們每個誌願者證件裏的卡片上蓋上出勤的印章。
下橋的路上,秦居延騎著車帶我,我把心裏的疑問告訴他:“我們這樣隻能周末來巡視,周一到周五怎麼辦呢?而且,周末雖然來了,中午吃飯的時間和晚上的時間怎麼辦呢?輕生的人可不會等我們在橋上的時候他們再來。”
“你說的對,可是沒辦法,平時大家要上班,晚上嘛,中心考慮到誌願者的人身安全還是放棄了,不能救人不成,反而讓誌願者出了事,隻能寄希望於那些輕生的人能夠看到史大哥在兩頭的橋頭堡旁的欄杆上貼的牌子了。”
“牌子?什麼牌子?”
“下次上橋的時候你可以留意一下,上麵有史大哥的手機號碼。”
“哦。”
哎,民間的誌願活動總是受到各種因素的幹擾而放不開手腳或者有些缺憾,我心想。
下了橋,秦居延告訴大家,暫時不回去的人可以跟史大哥一起去遊泳,解解暑。自從家鄉的河流髒得沒法下水後,我就再也沒有遊過泳,所以跟著去了。下了水,我發現小時候的工夫全部荒廢了,比如原來可以不用劃水自然漂浮在水麵上的。
從遊泳池出來後,秦居延提議每個誌願者給史大哥捐一百塊錢,眾人沉默,包括我。
某次巡橋期間,一家知名門戶網站的記者對我們進行了跟蹤采訪,休息的間隙,他讓我對參加這種活動的初衷、意義、看法等等各方麵進行陳述,並用手機將我們的對話錄下來。我還沒說完,同組的一位大學生接過話茬滔滔不絕地說起來,等他稍作停頓,記者又來問我,我說了沒幾句,他又插話進來繼續長篇大論,我知道這回碰上話癆了,沒我說話的份了。
整個夏天的周末我至少有一天在大橋上度過,曬黑、皮膚蛻皮是小事,後幾次我幾乎無法堅持巡視一個來回肚子就開始有反應,下了橋總要拉一回稀,剩餘的半天體力不支反倒成了累贅。最後一次剛到橋頭堡尚未開始巡橋我的肚子就有了反應,疼痛感比之前每次都更甚,有些忍耐不住了,遂向騎了自行車的誌願者們求援,幾個人躲避我哀求的視線無人願意載我下橋,我感到失望,做步行下橋的準備,秦居延站了出來,載著我一直送到廁所,我下了車丟下一句“謝謝”,來不及回頭做更多的表示,飛奔入廁所內。
夏天過去了,我參加的數次巡橋活動中除了那個老頭沒有碰到過任何一個有輕生嫌疑的人,這從一個側麵反映出組織一大幫人隻在周末固定的時間來回巡視的徒勞無功,也從另一個側麵折射出了史大哥風雨無阻的不易。
就在我參加巡橋的態度有些動搖的時候,中心考慮到各方麵的因素最終決定取消周末的巡橋活動(據說是中心主任獲知其他地方的誌願者在救援輕生者時被一起帶了下去,結果雙雙身亡——我們確實沒有任何進行自我保護的措施和設備),剛好幾乎在同時我也找到了工作。主任在QQ群裏留言,讓每個參加過誌願巡橋活動累計出勤達到一定標準的誌願者留下姓名,中心將為每人製作榮譽證書以資鼓勵和表彰,主任做這些事都是自己自費的,我想想就算了吧。
正上班的一個下午,我接到了秦居延的電話,他告訴我史大哥剛救下了一個人,需要誌願者支援,我說我在上班並且在試用期,等下了班再去行不行,他說可以。
下了班我打電話給史大哥,詢問了具體的地點,快到站時又給他發了短信,他說讓人來接我,我一再推脫但是他說沒關係、不麻煩。到了站,一個人騎在電動車上臉朝向我這邊,我也用詢問的眼神看了看他,他先說話了:“誌願者趙先生吧?”“沒錯,是我。”“上車吧。”“好的。”我們在一個小飯店前停下,一桌人已經吃的差不多了就在等我。史大哥家在城市郊區,我下班從市區過來已近八點了,我有點過意不去地說:“你們吃完可以先結束的,我隨便吃點什麼就好。”“不不不,要等……服務員,再上個菜。”史大哥把頭轉向我說,“你看,你喜歡吃什麼……喝點啤酒?”“肯定不喝酒,菜也不用點了,就桌上的菜隨便吃點就好。”他不聽勸阻加了個菜。我跟桌上的人一一打了招呼快速地吃起了飯,等新加的菜上桌時我已經吃好了,那菜幾乎沒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