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九九九年二月十四日情人節,齊小落被床頭的鬧鍾驚醒,金色的晨曦透過窗簾,灑在她白皙的肩上。她按下鬧鍾,看了眼窗外,不自覺地在床上擺出一個“大”字。
她的臥室很樸素,沒什麼亮眼的裝飾,也沒有可愛的毛絨玩具,除了牆上那幾張《還珠格格》的海報,其他地方都顯得十分單調,比如一色的床單、一色的被套和桌上那個蓋著一色布簾兒的磁帶機。
齊小落望著發黃的天花板,長長出了口氣。她轉頭看向鬧鍾,七點二十六分,該起床了。她坐起來,從枕頭下取出皮筋,將長發紮成馬尾,搖搖晃晃地走出臥室,喊了聲:“媽!”
照往常,母親在這個時間一般都會在廚房做早餐,碗碟兒碰撞的聲音,會在她打開臥室的一瞬通通傳入耳中,可今天卻毫無動靜。她來到客廳,看到茶幾上有張紙條,上麵寫著:小落,媽媽去早市買菜,早餐你出去吃,零錢放你褲兜裏了。
小落並不是一個在父母溺愛中長大的女孩,恰恰相反,自從父母離婚後,她變得十分獨立,自己的衣服從未讓母親洗過,有時甚至會把母親的衣服也洗得幹幹淨淨。那年她才上小學五年級,她知道父親的離開會讓自己和母親陷入怎樣的困境,除了分擔家務,她不知道再做些什麼,才能讓整日以淚洗麵的母親高興起來。
洗漱完畢,她將一大杯水“咕嘟咕嘟”喝了下去,然後穿起休閑衣和牛仔褲,匆匆跑出樓道,在小區門前的自行車棚裏取了自行車,一路奔出小區。
明天是除夕,路上的人們都提著年貨,在橘色的陽光裏急匆匆地趕往下
身一個賣場。而她則要在半小時內,趕到圖書市場樓下的報紙集散中心,在那兒,她會從一個叔叔手裏接過一百二十份《繁花晨報》,然後送往海角路上的幾個小區。完成任務後,她會掙到四塊錢,除去過年放假的幾天,整個寒假她都會穿梭在這條路上,而這筆錢則會成為她大學生活費中的主要部分。
她本來不打算吃早餐的,但在途經迎春路時,肚子實在叫個不停,看到路邊還有幾家店在營業,便將車子鎖在梧桐樹下,跑進一家早茶店。這家“周記早茶店”她從沒來過,店麵不大,約莫三十平方米,食客卻不少。老板是一光頭男人,跑堂的是一長發少年,小落徑直走向傳菜口,對光頭男人說:“你好,一份蝦餃,打包帶走。”
“好嘞!”男人笑道,“您坐下稍等。”
小落在一張圓桌前坐下來,她不時看看門外的自行車,不時看看滿麵春風的食客們,當她的視線再回到傳菜口時,她突然發現,那個跑堂的少年正直勾勾地盯著她,那眼神就像喝醉酒的男人,迷離、沉醉、冰涼。
小落連忙轉頭,打斷了這次長達三秒鍾的對視,短短三秒鍾,小落的手心滲出油膩的汗水。她能確定這是一個非常不友好的眼神,究其原因,小落不得而知。
“小妹,你的蝦餃。”
“謝謝。”小落交了錢,提著蝦餃匆匆離開,在繼續趕往圖書市場的路上,她滿腦子都是那個眼神,不知為何,總有種揮之不去的感覺,直到拿著報紙趕往海角路時,那個眼神仍在腦中若隱若現。
海角路天華小區,這是小落送報的第一站,按手裏的客戶名單,她將一份份報紙塞進樓下的儲物箱。就在這個小區的投遞任務即將結束時,她聽到一個男人問:“小姑娘,你是送報紙的嗎?”
小落轉頭一看,這是個腰杆兒筆直的中年男人,正麵目冷峻地望著她。
“對啊!”小落答道。
“你有沒有看看時間?”
小落一怔:“什麼?”
“看看,你看看現在幾點了。”男人瞥了眼自己的手表,“都九點半了還送什麼晨報?你該送晚報了。”
“對不起,實在不好意思。”小落連忙鞠了一躬,“從明天起我會盡量早一些的。”
“算了,你也別早了,回去告訴你們老板,過完年我從別家訂。”
“對不起……請再給我一次機會。”小落已是滿眼淚花。
“爸!”一個少年騎著自行車飛馳而來,“幹嗎呢?”
“你去把報紙取了,上樓換衣服,待會兒去你奶奶家。”
“哦。”少年向儲物箱走了兩步,抬眼一看,滿臉訝異,“小落?你是齊小落嗎?”
“劉同?”
“齊小落,你怎麼在這兒啊?”劉同看到小落手裏拿著一遝報紙,便問,“哦,你是來送報紙的吧?”
劉建國一看這情況,立馬說:“劉同,這姑娘你認識?”
“我高中同學啊。”劉同凝視小落,笑說,“哎?怎麼了?你怎麼哭了?”
“沒關係。”小落拭去淚痕,“叔叔,對不起,我明天一定早點兒來。”
“爸!你幹嗎呢?你是不是罵她了?”
“我沒有!我就說這報紙送得有些晚了。”
“有多晚?這才九點多,再說這報紙你看過嗎?”
“劉同,這和叔叔沒關係,是我的錯。”
“爸,你趕緊向人道歉……愣著幹嗎?你不是總教育我要關愛女性、尊重女性嗎?”
劉建國一聲冷笑:“小姑娘,剛剛是叔叔不對,不應該給你找不痛快,希望你原諒我。”
小落笑說:“叔叔,是我錯了,明天我一定早些送。”
“不用那麼早,小姑娘要多睡覺,皮膚才會好嘛!往後這院兒裏要是有人嫌你送得遲,告訴我,我去收拾他。”劉建國說,“劉同,你杵那兒幹嗎?叫你同學上樓坐坐呀?”
“對啊,上去坐坐吧。”
“不用了,我還要去下一個小區。”小落問,“叔叔,那您還退訂嗎?”
“隻要是你送,我就一直訂下去。”
小落又鞠了一躬:“謝謝叔叔。”
“好了爸,你先上樓吧,我和同學說幾句話。”
“成,那你們好好聊,奶奶家可以晚點兒去。”
“快走吧您。”劉同轉頭問,“小落,不好意思啊,我爸就這德行。”
“劉同,謝謝你。”小落跑向自己的自行車,“我還要去別的小區,不打擾你了,再見。”
“哎?你等等,我陪你去。”
“不用,我一個人習慣了。”
“沒關係,反正我也閑得沒事兒幹。”
小落二話沒說,自顧自地騎上自行車離開了。劉同靈機一動,緊隨其後
身道:“那個,哎?今天天氣不錯哈!”
小落轉頭一看:“你跟來幹嗎?”
“不是說了嘛,我閑得沒事兒幹。小落,你……不是考上重點大學了嗎?”
“你快回去吧。”
“咱都兩年沒見了,前些天同學聚會也沒見你,哎,你家有電話嗎?”
“沒有。”
“哦,你還跟上學那會兒一樣,不愛說話。”
小落說:“你也沒怎麼變呀?還是那麼大大咧咧的。”
劉同咧嘴一笑:“我現在細膩多了。”
“是嗎?多細膩?”
劉同把小落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比你的頭發絲兒還細。”
小落噗嗤一笑:“快回去吧,叔叔不是讓你去奶奶家嗎?”
“回去幹嗎?逢年過節最麻煩了。”劉同問,“哎,你大學讀什麼專業?”
“新聞。”
“哦,新聞好。”
“你呢?”
“我在警官學院。”
“要當警察嗎?”
“那可不好說。”
小落轉頭看了劉同一眼,四目相對的一瞬,劉同的臉刷地一下紅了半扇兒。小落說:“你剛才是不是想說,我考上重點大學了,為啥還會在這兒送報紙吧?”
劉同鬆開車把,兩手一攤:“沒有,你多心了。”
“你們男的不都滿肚子好奇心嗎?”
劉同感覺齊小落有種莫名的成熟感,似乎比他見過的女孩都成熟:“我真沒那麼想。”
“我呢,是不會讓時間虛度的,明白嗎?”
這麼一聽,劉同不禁慚愧萬分:“明白。”
“這個假期賺的錢,夠我在學校花很長時間的,明白嗎?”
“明白。”
“除了睡覺,一分一秒我都不會輕易交給別人,隻有自己掌握時間才會有安全感,明白嗎?”
“明白,不過這樣的話,生活會不會很無聊?”
“浪費時間才是最無聊的。”
“我想問個問題。”
“什麼?”
“你在哪兒批的報紙啊?我也想幹。”
“我不是賣報紙的,我隻負責送達。”
“能幫我介紹介紹嗎?我也想送。”
“你爸爸是做什麼的?”
“他是軍人。”
“你媽呢?”
“婦產科醫生。”
“那你家庭條件應該不錯吧,幹嗎想去送報紙呢?”
“向小落同誌學習。”
小落笑逐顏開:“別逗我了。”
“今天晚上有時間嗎?我請你吃飯。”
“不行,我還有事兒。”
“啥事兒?”
“我在一家花店進了玫瑰,今晚要去世紀廣場賣。”
“呀!我才想起來,今天情人節,你可真有經濟頭腦。”
冬天的陽光沒那麼毒辣,輕柔地灑在小落飄飛的劉海兒上,望著她寫滿奮鬥的側臉,劉同不禁心生敬佩。
華燈初上,除夕前的世紀廣場成了情人約會的主要地點,這裏不僅有飯館商場,周圍的娛樂設施也一應俱全。齊小落把紙箱擺在電影院門口,這兒位於廣場西側,是世紀廣場最繁華的角落,放眼望去,一片燈紅酒綠車水馬龍。
紙箱裏是新鮮玫瑰,每枝都粘在粉色的信封上,信封裏有古往今來的經典情詩,小落寫了一下午,她的字體很漂亮。這樣的好處是,玫瑰會顯得精致、考究,也更有賣點。
不到十點鍾,小落的一百枝玫瑰兜售一空,可這遠未達到她的預期,她原本設想在九點之前就能結束戰鬥,足足多了一小時,這意味著她又少了一個小時去閱讀英文原版小說。
她將紙箱折好,拎著它步行回家,紙箱是母親用來裝毛線的,所以不能丟,要原模原樣地拿回去。離開世紀廣場,路上的人一下少了很多,她沿濱海大道一路向西,拐進梔子花路,在這條人跡罕至的路上,她總覺得身後有人尾隨她,這讓她不由放快了腳步。
十字路口的紅綠燈顯得很孤獨,她左轉進入民主路,更是人跡罕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