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二〇〇三年,繁花市正式成為國家級優秀旅遊城市,隨著大量資本湧入,這座南方小城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由於大規模新建旅遊配套設施需要大麵積征地,開發商與漁民之間的矛盾不斷升級,變成了時下最熱門的新聞話題。新聞組也因此忙得不可開交,齊小落和陳曉薇作為外派記者,每天要跑十幾個地方,碰上廢話連篇的人,可能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她們背著食物,拿著礦泉水,從城南掃到城北,有些忘乎所以。
二〇〇三年九月二十七日早晨八點多,新聞組會議室內的氣氛有些凝重,組長鄭毅剛對幾名編輯進行了嚴厲批評,陳嘉凡便跳出來說:“組長,我認為征地這事兒,咱應該告一段落了。通過這幾期跟蹤報道,開發商已經做出讓步,政府也已介入此事,所以可以停下來了。”
“不行。”齊小落突然接茬兒,“開發商縱容社會閑散人員三番五次毆打漁民的事情還沒著落,不能就這麼不了了之,最起碼我們要看到開發商的態度,道歉也好慰問也罷,總之必須給那些傷者一個交代。”
陳嘉凡眉頭一皺:“臭丫頭,你才來電視台多久?開發商那邊已經辭退了涉案人員,也支付了漁民的醫療費用,你還想讓他們怎麼樣?”
“必須公開道歉!”
鄭毅道:“齊小落,注意你的說話方式。”
“我說錯了嗎?”
“行了,這件事先放一放,誰有選題接著報吧。”
“我有。”小落舉手道。
“說。”
“繁花大學女生自殺案我已經報上去兩天了,組長為什麼沒有批?”小落
質問。
“你有跟進調查嗎?”
“什麼意思?難道說我交上去的稿件還不夠詳細嗎?”
鄭毅一聲冷哼:“你認為夠詳細嗎?”
“我認為沒什麼紕漏。”
“好,那我來問你,從這位女學生自殺到現在,已經過去五天了,警方有沒有介入調查?”
“據我所知還沒有。”
“為什麼沒有?”
“因為女生自殺時有多名目擊者,所以可以確定是一起自殺案件,警方沒理由立案偵查。”
“你自己都說這麼清楚了,還需要我來回答為什麼不讓這個稿件上新聞嗎?”
“但是校方已經對那名猥褻女學生的講師做了停職處理,這說明猥褻行為可能真的存在,不是嗎?”
“可能,真的?這都是什麼詞兒?”鄭毅無奈一笑,“齊小落,你進新聞組快兩年了,到現在還不明白什麼是新聞嗎?”
坐在鄭毅身旁的陳嘉凡一臉鄙夷。
“我不明白,請組長給我解惑。”
“不明白就滾回學校去!”鄭毅勃然大怒,“我沒時間,更沒義務教你這些最基本的東西。”
陳嘉凡說:“小落,我問你,你調查到了哪些證據,能有力證明這個自殺的女生被那個講師猥褻過。”
“我調查了女生周圍的一些女同學,據她們說,這個叫錢剛的講師已經不是第一次被人舉報猥褻女學生了。”
“據她們說?那我也可以說我是被冤枉的,這沒問題吧?”
“好,就算這些女同學是道聽途說,但我交上去的資料中,有幾份自殺女生的病例卡,她既沒有抑鬱症也沒有精神病,請問,一個正常人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才會選擇輕生呢?假如那位講師真與此事無關,校方為什麼會選擇讓他停職呢?”
“夠了!”鄭毅道,“簡直是幼稚,我們每天播報的新聞,難道都是你這樣推理出來的嗎?”
“難道這樣的推理不合邏輯嗎?”
“滾回家去推你的理,這兒不是你推理的地方,聽懂了嗎?”
“那我該怎麼做?”
“我需要事實!”
“這怎麼就不是事實了?”
陳曉薇輕輕拽了小落一下,低聲道:“你就少說兩句吧。”
鄭毅氣急敗壞地點了點頭:“好,既然你這麼固執,那我再問你,假如自殺是猥褻行為引起的,那警方為什麼沒有介入調查?”
小落極不情願地回答道:“……因為沒有足夠的證據。”
“那你有嗎?”
“難道您就能眼睜睜看著這種人繼續留在學校裏殘害學生嗎?”
“假如猥褻行為不存在呢?假如這位講師是被冤枉的呢?假如這位女學生是因為無故曠課被錢剛批評而感到羞辱,憤然自殺的呢?你把這種沒有證據、不講事實的新聞播出去,到底想幹嗎?煽動輿論去打擊一個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罪惡嗎?”
“隨您怎麼說吧!”
“齊小落!”鄭毅喊得滿臉通紅,“你這是什麼態度?”
“……”
鄭毅接著說:“新聞是什麼?好,我今天就給你上一課。新聞,是事實。新聞人要做的隻有一件事;那就是傳遞事實,在這個過程中,不能夾雜絲毫的個人感情,更不能混入自己的無端揣測。報道戰爭,你可以報道殘垣斷壁、流離失所,但你不能在正義與邪惡上妄下定論。你要做的,是把槍林彈雨的畫麵丟給觀眾,告訴全世界,戰爭是殘酷的,觀眾會做出自己的判斷。再看看你的稿件,充斥著同情弱者、拔刀相助的感情色彩,請問,你的攝像機全程記錄了猥褻行為嗎?再請問,就算你記錄了猥褻行為,就一定能證明猥褻行為與自殺之間存在必然的因果關係嗎?”
“那我現在想知道,假如您是這個案子的調查記者,您會怎麼做?”小落問。
“我會繼續跟進,看校方如何處理此事,再看女生家長對校方的處理會作何回應。”
“在這個關係中,很顯然學校是更強大的一方……”
“假如你擔心學校會對女生家長做彈壓處理,我可以允許你進行暗中調查,但你要記住,我要的是事實,不是揣測。”
“好!我記住了,對於我剛剛的不理智,我向您道歉,對不起。”
“齊小落,假如有一天當你的善良麵對邪惡時,我希望你能站在中間,因為那裏才有真相。”
鄭毅說的這句話,讓小落思考了整整一天。窗外的太陽很快沉入了海平線,夜裏九點多,新聞組辦公室還亮著幾盞燈,幾名同事正在加班整理稿件,齊小落則靜悄悄地坐在大屁股電腦前,望著屏幕裏那個自殺的女孩,她的內心充滿了波瀾。同事剛剛送來的咖啡放在手旁,應該已經涼了,她推開咖啡,伸手從包裏取出記事本,然後用鋼筆在第一頁寫了一句話:“站在中間,那裏才有真相。”
突然,她聽到身後傳來窸窣的腳步聲,轉頭一看,是鄭毅。
“大家可以下班了。”鄭毅提著公文包向眾人喊道。
小落連忙合起記事本,起身說:“組長,您還沒走啊?”
“要不要一起走?”鄭毅笑說。
“不用了,我還有點兒資料需要整理。”
“今天那麼說你,沒生氣吧?”
“哪兒有。”小落不覺害羞起來,“我很欣慰,您今天能對我講那些話。”
“那就好。”
“那個……為了感謝您,我準備請您吃頓早餐。”
鄭毅笑若暖陽:“算了吧,我隻習慣我老婆做的早餐。”
“省了最好,我本來就窮。”
“假如是晚餐的話,我倒可以考慮考慮。”
“說吧,想吃什麼?”
“聽說濱海大道上有一家西餐不錯。”
“您喜歡牛排?”
“不,我喜歡紅酒。”鄭毅笑道,“好了,收拾收拾回家吧,路上注意安全。”
“知道啦。”
離開電視台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半了,剛出大門,小落看到劉同站在路燈下,於是一路小跑過去,笑問:“你幾點來的?”
“天亮的時候。”
“傻呀?幹嗎不上去找我?”
“你工作那麼忙,誰敢打擾你呀?”劉同悻悻地說。
“哎?警察同誌,你說話的態度有問題吧?”
“好好想想,三天前你有沒有約過我?”
小落眼珠兒一轉,驚訝地捂起嘴:“不好意思啊,我給忘了,現在還來得及嗎?”
“也不看看幾點了,我爸媽早睡了。”
小落挽起劉同的胳膊,用撒嬌的口吻說:“哎呀警察叔叔,您就別生氣了,我保證,明天一定在天黑前出來,好不好嗎?”
劉同一臉傲嬌:“不行,不能就這麼原諒你。”
“那你說咋辦?反正都是你的人了,隨便處置吧。”
“假如我沒猜錯的話,你還沒吃飯吧?”
“哎?你咋這麼機靈呢?”
“我聽見你肚子叫了。”
“你的好像也在叫呢。”
“走吧,請我吃飯。”
“不行,我還沒發工資呢!”
“又不吃滿漢全席,一碗炒飯你至於嗎?”
“不行。”
“好好好,我請你總行了吧?”
“好啊!謝謝警察叔叔。”小落笑開了花。
這家生意紅火的海鮮大排檔毗鄰海岸,是劉同經常光顧的小店,兩人在門外桌上說了幾句話,一盤香辣炒花螺便端了上來,小落一看,兩眼放光,摩拳擦掌的樣子似乎準備連盤兒都吃了。
“吃啊!”小落吸吮著花螺上的湯汁,滿臉歡笑,“愣著幹嗎?”
“我在想你剛才說的話。”
“先別想了,快吃吧。”
“假如這家夥真有猥褻少女的愛好,那可就麻煩了,你想想,倘若這件事就這麼悄無聲息地處理了,這家夥肯定會繼續在學校講課,那不等於放虎歸山嗎?”
“可眼下沒有證據,又能怎麼辦呢?”
“你采訪過他嗎?”
“見過一麵,他拒絕任何采訪,但從麵相上看,倒是挺斯文的。”
“憑直覺,你認為他是那種人嗎?”
“我認為他是,因為他根本不敢麵對我的鏡頭。”
“你打算怎麼辦?”
“繼續找證據唄,沒有證據,一切都無從談起。”
“需要幫忙嗎?”
“你才剛進刑警隊,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再說我們組長和你們蔣隊長認識,你這種小嘍囉也沒用。”
“小嘍囉?我請你吃飯你就這麼說我?”
“哎呀,你快吃吧,我還得趕緊回家睡覺呢。”小落白眼一翻,“這一天天的,我都要累死了。”
“先生,給你女朋友買個愛的氣球吧?”一個戴著孫悟空麵具的人來到桌前,手裏攥著一大把彩色氣球。
“啥?”劉同一愣,“愛的氣球?小夥子,挺會整詞兒啊?”
小落笑道:“不就是普通的氣球嗎?為啥叫愛的氣球。”
劉同揮了揮手:“不要不要,趕緊走。”
麵具男對小落說:“我這氣球有一種魔力,可以讓有情人終成眷屬。”
“真的嗎?”小落問,“啥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