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浮現(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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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的時候,假如天際湛藍,夕陽就會從朝升律師事務所的窗戶裏偷偷爬進來,在光影緩慢變幻中,那些泛著金屬光澤的桌椅和綠色植物似乎都打開了呼吸模式。

林風輕輕合上筆記本電腦,然後擰開茶杯,端起來細細品鑒。溫潤的茶水從舌尖向喉頭湧動,緩緩甘甜起來。一天又要結束了,林風將桌上的日曆翻到二〇一〇年三月二十七日,想不到明天竟是星期六了,一周過得可真快啊,他想。

日曆旁擺著一個木紋相框,照片裏是他和妻子李曼詩,還有三歲大的兒子林中翼。背景是動物園裏一隻長頸鹿,由於長頸鹿太長,隻照了一半。明天又是星期六,該帶兒子去哪兒玩呢?林風一邊喝茶,一邊琢磨著。

坐在林風對麵的男同事小宋問林風:“都忙完了?”

“嗯,就等周一開庭啦。”

“下班去哪兒喝一杯吧?”

“不了,老婆做飯了。”

小宋笑說:“林大律師可真是老婆孩子熱炕頭啊!”

“等你結婚了也一樣。”林風起身將電腦塞進手提包,“你們去玩吧,我先走了。”

“回見。”

林風剛向辦公區大門走了幾步,一位女同事突然推門而入:“林律師,有人找你。”

林風看了看手表:“這都快七點了,誰啊?”

“她說她認識你。”

浮“認識我?”

“沒錯,是一位大嬸,來到這兒一直哭,您快去看看吧。”

“在哪兒?”

“接待室。”

林風來到接待室,映入眼簾的是一位頭發花白、穿著樸素的大嬸,她瘦弱的身體在椅子上蜷作一團,肩膀隨抽泣聲一張一弛。

“您好,我是林風,請問您是……”大嬸抬頭看向林風,林風登時驚訝地說,“花姨?您怎麼來了?”

“小風……”花姨起身擦著眼淚,上前握住林風的胳膊,“花姨實在沒辦法了,沒辦法了呀!”

“花姨,您別急,來,咱坐下慢慢說。”林風轉頭對女同事說,“快給倒杯水。”

“好的。”

“花姨,你怎麼找到這兒的?”

“今天在海鮮集散中心碰到你姐姐了,她說你在這兒當律師,我就過來了。”

“哦,您生意還好嗎?最近海鮮價格不錯呢……”

花姨連擦眼淚:“小風,你得救救我們家阿保啊。”

“您兒子陳保啊?他怎麼了?”

“他在北灣鎮的一家石材廠打工,幹了五年多。去年年初,突然覺得身子難受,不停咳嗽,有時候還咳血,後來連氣兒都喘不上了。去醫院一查,人大夫說……這是塵肺病。”

“陳保不是在海鮮集散中心跟您賣海鮮嗎?”

“他跟我慪氣,這才出去打工的。”

“您先甭哭,我來問你,醫生怎麼說的?”

“一開始去鎮醫院,大夫說感冒,又去縣醫院,大夫說肺炎,最後是省醫院的大夫說,這是在石材廠吸了什麼粉塵得的病,叫塵肺病。這一年多在醫院花了不少錢,我們孤兒寡母的……”花姨掩麵痛哭。

林風遞出紙巾:“花姨,別太難過了。”

“阿保現在隻能躺在床上,我要照顧他,生意也做不下去,今天不得已去集散中心把攤位給出兌了。”

“這病沒納入醫保嗎?”

花姨搖頭說:“是自費。”

“這應該是職業病,算工傷的,可以要求石材廠進行賠償。”

“咱美魚村有十幾號人都在那廠子打工,全得了這個病,現在廠裏不認賬。”

“不認什麼?”

“不認賬,不認他們在廠裏工作過。”

“有沒有簽過勞動合同之類的東西,或者有沒有工作證?”

“都沒有,他們都是被人帶過去的,幹一天拿一天錢。”

林風歎息道:“哈……這就有些麻煩了。”

“小風,你是律師了不是嗎?你可以救我們的,對不對?你可以給花姨討一個公道的沒錯吧?”

林風低頭沉思:“花姨,這樣吧,你留一個電話,我找些資料看一看,明天我給您打電話。”

花姨跪在地上,淚流滿麵:“小風,謝謝你!我知道你一定會幫花姨的,我知道你一定會,花姨給你磕頭啦!”

“花姨您快起來,放心吧,我一定會幫你的。”

送走花姨,林風回到接待室取電腦,女同事說:“林律師,主任讓你去一趟他的辦公室。”

“現在嗎?”

“現在。”

律所主任仇明輝是繁花市法律界的老江湖,五十多歲,頭發烏黑,自從林風進律所至今,仇明輝一直對他非常照顧。林風結婚時,購買婚房的首付也是仇明輝借給他的,毫不誇張地說,在林風心裏,這是一份難得且珍貴的知遇之恩。

林風敲了敲門,走進主任辦公室。仇明輝坐在辦公桌前閱讀卷宗,他指著茶幾說:“那兩盒茶葉是一老板送我的,聽說是上好的白毫,拿去喝吧。”

“就這事兒啊?”林風笑說。

“你過來坐下。”

“怎麼了?”

“剛才那個叫花姨的女人跟你啥關係?”

林風滿臉好奇:“您怎麼知道的?”

“回答我的問題。”

“哦,從前的鄰居。”

“那案子你最好不要接。”

林風一怔:“不是……您為什麼……”

“讓你不要接你就不要接,別跟我廢話。”

浮“這……您總得給我個理由吧?”

“這個案子我聽說過。”仇明輝將手裏的卷宗放在一旁,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前不久和其他律所的朋友一起吃飯,龍天所的一位律師講過這案子。那家石材廠得塵肺病的工人可不止美魚村的十幾個人,他在半年前就接手過這個案子,收到過威脅信。”

“威脅信?”

“起初他還不信,結果有一天,他兒子真被人給綁了。”

“什麼?為什麼不報警?”

“綁票的人說,隻要他放棄調查,兒子自然會回來。”

“後來呢?”

“後來他放棄了,兒子就回來了。”

“主任,您沒和我開玩笑吧?現在可是法治社會。”

“你認為我有工夫和你開玩笑嗎?”仇明輝放下茶杯說,“且不說這綁架的事情,那天吃飯在座的,還有一位過去在法院工作的朋友,你猜他說什麼?”

“不知道。”

“那家石材廠名叫華新石材廠,是金格集團旗下的全資子公司,金格集團你應該很熟悉吧?”

“這我知道,咱們律所的張主任是金格集團的法律顧問。”

“沒錯,金格集團是目前繁花市最大的本土地產企業,納稅額也一直位列本市前五強,他們的老總沈斌是人大代表,一直以來的形象都非常正麵,這樣一位舉足輕重的房地產大佬,怎麼可能允許讓幾個塵肺病工人,把自己多年苦心經營的正麵形象給毀於一旦呢?”

“可現在的問題是,不止區區幾個受害人那麼簡單。”

“就算幾十個那又怎樣?”仇明輝將視線投向窗外,“你睜大眼睛好好看看這座城市,每一天都有新的大樓拔地而起,每一天都有無數人奔波在追求財富的路上,城市的發展,經濟的繁榮,一切都顯得那麼美好,有多少人會在意那些被壓在繁華之下舔舐自己傷口的人呢?”

“可是法律的目的不就是實現公平正義嗎?”

“林風啊,你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所以但凡有大案子,我都會交給你做,這些年你在律師界也算是風生水起了,前途怎麼樣還用我講嗎?”

“我能有今天的成績,全靠您的提攜,這我心裏明白。”

“先別說俏皮話,姑且不說你的前途,想想你老婆孩子,想想你的家庭,難道你願意為了追求公平正義,將自己的家人置於危險之中嗎?”

“……”

“好好工作吧年輕人,讓自己更有社會地位,好好生活讓你的家人更有幸福感,這才是你應該追求的東西,不是嗎?”

林風眉眼低垂,微微點頭道:“我記住了,謝謝主任。”

“好了,拿著茶葉回家吧,下周四是律所周年慶,除了發紅包外,你幫我好好想想買些什麼禮物送給大家,不能太便宜啊。”

“知道了。”

“臭小子,別再胡思亂想了,隨便找個理由回絕了就是。”

“好的。”

回到家時,天色已黑,李曼詩已經做好飯。林風抱起在沙發上看電視的兒子來到餐桌前,笑問:“兒子,想爸了沒?”

三歲的林中翼玩著自己的手指頭,望著桌上的飯菜,輕輕搖了搖小腦袋。

李曼詩將粉絲湯放在桌子正中,雙手摸了摸耳垂,笑說:“好啦,可以開飯啦。”

“兒子,吃吧。”林風笑說,“這小家夥使筷子使得越來越棒啦。”

李曼詩說:“老公,把圍裙給他穿上。”

“來寶寶,把這個穿上。”

“今天工作順利嗎?”李曼詩問。

“還好。”

“那就好。”

“怎麼突然問這個了?”

“我看你進門兒的時候,好像不大高興的樣子!”

“沒什麼,可能是累了。”

“那今晚洗個澡早點休息吧。”

“好。”

林風端起碗,吃了兩口米飯,突然問:“曼詩,你還記得花姨嗎?”

“當然,她怎麼了?”

林風笑說:“沒什麼,今天碰到她了。”

“哦,說什麼了?”

“寒暄了幾句,都挺好的。”

“那就好。”

“明天帶小翼出去玩吧?”

“想好去哪兒了?”

浮“聽說北郊開了一個遊樂園,我們同事上星期帶孩子去過,挺好的。”

“都有什麼呀?”

“都是孩子玩的東西嘛。”

“成,那咱們早上去遊樂園,晚上去看看媽,聽姐說媽昨天摔了一跤。”

“嚴重嗎?”

“不嚴重,不過你得好好勸勸她,眼睛本來就不好,還非要自己做飯,姐都生氣了。”

“我媽就是太要強。”

夜裏,林風翻來覆去都睡不著,他看到窗外的月光從窗簾的縫隙裏流淌進來,被空調吹出的冷風凝成了一條銀色的絲帶。李曼詩睜開迷糊的眼睛,打開床頭燈,看到林風靠在床頭,便問:“老公,你怎麼了?”

“沒怎麼,心髒有些難受。”

李曼詩用手輕撫林風的胸口說:“要不明天去醫院看看吧?”

“不用,你快睡吧。”

“還是去看看吧,心髒難受可不敢馬虎。”

“真的沒關係,你就放心吧。”

“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啊?”

“沒有。”

“是不是和花姨有關?”

“好了我親愛的,你就快睡吧。”林風拿起床頭的推理小說,“我看看書就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