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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的時候,假如天際湛藍,夕陽就會從朝升律師事務所的窗戶裏偷偷爬進來,在光影緩慢變幻中,那些泛著金屬光澤的桌椅和綠色植物似乎都打開了呼吸模式。
林風輕輕合上筆記本電腦,然後擰開茶杯,端起來細細品鑒。溫潤的茶水從舌尖向喉頭湧動,緩緩甘甜起來。一天又要結束了,林風將桌上的日曆翻到二〇一〇年三月二十七日,想不到明天竟是星期六了,一周過得可真快啊,他想。
日曆旁擺著一個木紋相框,照片裏是他和妻子李曼詩,還有三歲大的兒子林中翼。背景是動物園裏一隻長頸鹿,由於長頸鹿太長,隻照了一半。明天又是星期六,該帶兒子去哪兒玩呢?林風一邊喝茶,一邊琢磨著。
坐在林風對麵的男同事小宋問林風:“都忙完了?”
“嗯,就等周一開庭啦。”
“下班去哪兒喝一杯吧?”
“不了,老婆做飯了。”
小宋笑說:“林大律師可真是老婆孩子熱炕頭啊!”
“等你結婚了也一樣。”林風起身將電腦塞進手提包,“你們去玩吧,我先走了。”
“回見。”
林風剛向辦公區大門走了幾步,一位女同事突然推門而入:“林律師,有人找你。”
林風看了看手表:“這都快七點了,誰啊?”
“她說她認識你。”
浮“認識我?”
“沒錯,是一位大嬸,來到這兒一直哭,您快去看看吧。”
“在哪兒?”
“接待室。”
林風來到接待室,映入眼簾的是一位頭發花白、穿著樸素的大嬸,她瘦弱的身體在椅子上蜷作一團,肩膀隨抽泣聲一張一弛。
“您好,我是林風,請問您是……”大嬸抬頭看向林風,林風登時驚訝地說,“花姨?您怎麼來了?”
“小風……”花姨起身擦著眼淚,上前握住林風的胳膊,“花姨實在沒辦法了,沒辦法了呀!”
“花姨,您別急,來,咱坐下慢慢說。”林風轉頭對女同事說,“快給倒杯水。”
“好的。”
“花姨,你怎麼找到這兒的?”
“今天在海鮮集散中心碰到你姐姐了,她說你在這兒當律師,我就過來了。”
“哦,您生意還好嗎?最近海鮮價格不錯呢……”
花姨連擦眼淚:“小風,你得救救我們家阿保啊。”
“您兒子陳保啊?他怎麼了?”
“他在北灣鎮的一家石材廠打工,幹了五年多。去年年初,突然覺得身子難受,不停咳嗽,有時候還咳血,後來連氣兒都喘不上了。去醫院一查,人大夫說……這是塵肺病。”
“陳保不是在海鮮集散中心跟您賣海鮮嗎?”
“他跟我慪氣,這才出去打工的。”
“您先甭哭,我來問你,醫生怎麼說的?”
“一開始去鎮醫院,大夫說感冒,又去縣醫院,大夫說肺炎,最後是省醫院的大夫說,這是在石材廠吸了什麼粉塵得的病,叫塵肺病。這一年多在醫院花了不少錢,我們孤兒寡母的……”花姨掩麵痛哭。
林風遞出紙巾:“花姨,別太難過了。”
“阿保現在隻能躺在床上,我要照顧他,生意也做不下去,今天不得已去集散中心把攤位給出兌了。”
“這病沒納入醫保嗎?”
花姨搖頭說:“是自費。”
“這應該是職業病,算工傷的,可以要求石材廠進行賠償。”
“咱美魚村有十幾號人都在那廠子打工,全得了這個病,現在廠裏不認賬。”
“不認什麼?”
“不認賬,不認他們在廠裏工作過。”
“有沒有簽過勞動合同之類的東西,或者有沒有工作證?”
“都沒有,他們都是被人帶過去的,幹一天拿一天錢。”
林風歎息道:“哈……這就有些麻煩了。”
“小風,你是律師了不是嗎?你可以救我們的,對不對?你可以給花姨討一個公道的沒錯吧?”
林風低頭沉思:“花姨,這樣吧,你留一個電話,我找些資料看一看,明天我給您打電話。”
花姨跪在地上,淚流滿麵:“小風,謝謝你!我知道你一定會幫花姨的,我知道你一定會,花姨給你磕頭啦!”
“花姨您快起來,放心吧,我一定會幫你的。”
送走花姨,林風回到接待室取電腦,女同事說:“林律師,主任讓你去一趟他的辦公室。”
“現在嗎?”
“現在。”
律所主任仇明輝是繁花市法律界的老江湖,五十多歲,頭發烏黑,自從林風進律所至今,仇明輝一直對他非常照顧。林風結婚時,購買婚房的首付也是仇明輝借給他的,毫不誇張地說,在林風心裏,這是一份難得且珍貴的知遇之恩。
林風敲了敲門,走進主任辦公室。仇明輝坐在辦公桌前閱讀卷宗,他指著茶幾說:“那兩盒茶葉是一老板送我的,聽說是上好的白毫,拿去喝吧。”
“就這事兒啊?”林風笑說。
“你過來坐下。”
“怎麼了?”
“剛才那個叫花姨的女人跟你啥關係?”
林風滿臉好奇:“您怎麼知道的?”
“回答我的問題。”
“哦,從前的鄰居。”
“那案子你最好不要接。”
林風一怔:“不是……您為什麼……”
“讓你不要接你就不要接,別跟我廢話。”
浮“這……您總得給我個理由吧?”
“這個案子我聽說過。”仇明輝將手裏的卷宗放在一旁,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前不久和其他律所的朋友一起吃飯,龍天所的一位律師講過這案子。那家石材廠得塵肺病的工人可不止美魚村的十幾個人,他在半年前就接手過這個案子,收到過威脅信。”
“威脅信?”
“起初他還不信,結果有一天,他兒子真被人給綁了。”
“什麼?為什麼不報警?”
“綁票的人說,隻要他放棄調查,兒子自然會回來。”
“後來呢?”
“後來他放棄了,兒子就回來了。”
“主任,您沒和我開玩笑吧?現在可是法治社會。”
“你認為我有工夫和你開玩笑嗎?”仇明輝放下茶杯說,“且不說這綁架的事情,那天吃飯在座的,還有一位過去在法院工作的朋友,你猜他說什麼?”
“不知道。”
“那家石材廠名叫華新石材廠,是金格集團旗下的全資子公司,金格集團你應該很熟悉吧?”
“這我知道,咱們律所的張主任是金格集團的法律顧問。”
“沒錯,金格集團是目前繁花市最大的本土地產企業,納稅額也一直位列本市前五強,他們的老總沈斌是人大代表,一直以來的形象都非常正麵,這樣一位舉足輕重的房地產大佬,怎麼可能允許讓幾個塵肺病工人,把自己多年苦心經營的正麵形象給毀於一旦呢?”
“可現在的問題是,不止區區幾個受害人那麼簡單。”
“就算幾十個那又怎樣?”仇明輝將視線投向窗外,“你睜大眼睛好好看看這座城市,每一天都有新的大樓拔地而起,每一天都有無數人奔波在追求財富的路上,城市的發展,經濟的繁榮,一切都顯得那麼美好,有多少人會在意那些被壓在繁華之下舔舐自己傷口的人呢?”
“可是法律的目的不就是實現公平正義嗎?”
“林風啊,你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所以但凡有大案子,我都會交給你做,這些年你在律師界也算是風生水起了,前途怎麼樣還用我講嗎?”
“我能有今天的成績,全靠您的提攜,這我心裏明白。”
“先別說俏皮話,姑且不說你的前途,想想你老婆孩子,想想你的家庭,難道你願意為了追求公平正義,將自己的家人置於危險之中嗎?”
“……”
“好好工作吧年輕人,讓自己更有社會地位,好好生活讓你的家人更有幸福感,這才是你應該追求的東西,不是嗎?”
林風眉眼低垂,微微點頭道:“我記住了,謝謝主任。”
“好了,拿著茶葉回家吧,下周四是律所周年慶,除了發紅包外,你幫我好好想想買些什麼禮物送給大家,不能太便宜啊。”
“知道了。”
“臭小子,別再胡思亂想了,隨便找個理由回絕了就是。”
“好的。”
回到家時,天色已黑,李曼詩已經做好飯。林風抱起在沙發上看電視的兒子來到餐桌前,笑問:“兒子,想爸了沒?”
三歲的林中翼玩著自己的手指頭,望著桌上的飯菜,輕輕搖了搖小腦袋。
李曼詩將粉絲湯放在桌子正中,雙手摸了摸耳垂,笑說:“好啦,可以開飯啦。”
“兒子,吃吧。”林風笑說,“這小家夥使筷子使得越來越棒啦。”
李曼詩說:“老公,把圍裙給他穿上。”
“來寶寶,把這個穿上。”
“今天工作順利嗎?”李曼詩問。
“還好。”
“那就好。”
“怎麼突然問這個了?”
“我看你進門兒的時候,好像不大高興的樣子!”
“沒什麼,可能是累了。”
“那今晚洗個澡早點休息吧。”
“好。”
林風端起碗,吃了兩口米飯,突然問:“曼詩,你還記得花姨嗎?”
“當然,她怎麼了?”
林風笑說:“沒什麼,今天碰到她了。”
“哦,說什麼了?”
“寒暄了幾句,都挺好的。”
“那就好。”
“明天帶小翼出去玩吧?”
“想好去哪兒了?”
浮“聽說北郊開了一個遊樂園,我們同事上星期帶孩子去過,挺好的。”
“都有什麼呀?”
“都是孩子玩的東西嘛。”
“成,那咱們早上去遊樂園,晚上去看看媽,聽姐說媽昨天摔了一跤。”
“嚴重嗎?”
“不嚴重,不過你得好好勸勸她,眼睛本來就不好,還非要自己做飯,姐都生氣了。”
“我媽就是太要強。”
夜裏,林風翻來覆去都睡不著,他看到窗外的月光從窗簾的縫隙裏流淌進來,被空調吹出的冷風凝成了一條銀色的絲帶。李曼詩睜開迷糊的眼睛,打開床頭燈,看到林風靠在床頭,便問:“老公,你怎麼了?”
“沒怎麼,心髒有些難受。”
李曼詩用手輕撫林風的胸口說:“要不明天去醫院看看吧?”
“不用,你快睡吧。”
“還是去看看吧,心髒難受可不敢馬虎。”
“真的沒關係,你就放心吧。”
“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啊?”
“沒有。”
“是不是和花姨有關?”
“好了我親愛的,你就快睡吧。”林風拿起床頭的推理小說,“我看看書就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