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年一月二十七日,還有五天即將年關。
趙遠山和陳喜梅夫妻兩個正坐在小木屋外間的方桌邊吃早飯,早飯很簡單,就是燙飯搭蘿卜幹,外加一個煮雞蛋和一個煮山芋。燙飯是昨晚沒吃完的米飯用冷水煮開煮爛,蘿卜幹是用陳喜梅自己種的紅蘿卜醃製而成,山芋也同樣來自於她家菜田,雞蛋則是她家自養的母雞下的蛋。
托著藍邊大碗,趙遠山一邊劃拉著煮成絮狀的飯粒,一邊含糊不清的問著自己的妻子:“今天上午去辦年貨,打算買點什麼?”
陳喜梅瞟了一眼趙遠山,似乎有些埋怨:“還能買些什麼?就那幾樣老格式唄!”放下已經空著的碗筷,把重要的年貨一樣一樣的細數起來:“十斤五花,五斤板油【肥豬油,用來熬葷油】,三斤香腸,一條鰱子【鰱魚】,一條鯿花【鯿魚】,十個變蛋【皮蛋、鬆花蛋】,一袋蝦片,十斤桂圓,十斤蜜棗,十袋小麻餅,十袋大京果,二十條糕【雲片糕】(注1)。”
“不給俠子們【小孩子們】(注2)買點東西?”趙遠山仔細聽著陳喜梅爆豆子般的一行行的蹦出口,卻發現沒有兒女的,於是打斷陳喜梅出聲詢問。
“扯塊花布,給三個姑娘各做一件新衣裳,兒子就容容【將就將就】吧,反正今年他也沒怎麼長個子,去年的衣裳他還能繼續穿。”說著說著,陳喜梅歎了口氣:“昨個【昨天】上午去趙雨廣那裏把今年報的醫藥費拿到手,還沒捂熱呢,下午就還人了。今年也沒落下多少錢,七省八摳的就餘了四十幾塊,今個【今天】把東西一買,估計又要精光郎當。”
八十年代的國企,需要承擔所有在職和退休員工的醫療保障,陳喜梅就職的丹徒航運公司也不能例外。不過,陳喜梅全年的醫藥費是先由自己墊付,到年底的時候拿著發票去丹徒縣航運公司的總部去報銷,報銷下來的錢款轉入航運公司下屬分廠木船社的賬戶,陳喜梅再從廠長趙雨廣那裏支取報銷的醫藥費,整個過程複雜且耗時長久。
聽著妻子帶有埋怨的口氣,趙遠山心理很不好受,他知道陳喜梅嫁給他後從來沒有享過一天的福,連帶著自己的子女也跟著受苦受累。趙遠山稍稍底下腦袋,避開陳喜梅投射過來的視線,默默地將嘴裏的鹹蘿卜幹嚼的呱嗞呱嗞直響。
陳喜梅在丹徒縣航運公司內是出了名的大美人,年輕時追求者無數,更有好事者——航運公司內唯一一名大學生才子送了一個漂亮的雅號——“水上洛神”。可是,就這麼一個水靈靈的大美人硬是撅著脾氣的嫁給了不名一文的窮光蛋趙遠山,讓航運公司中那群追求者捶胸頓足勒頸扯發也想不明白個中原由,隻能羨慕趙遠山的豔福美運。
或許基於愧疚,或許基於疼惜,或許基於補償,或許基於自卑,或許基於其他種種原因,婚後的趙遠山對陳喜梅幾乎事事依從,當然除了兩年前和自己的母親孫玉華鬧分家時搞的雞犬不寧的那件事。這樣的趙遠山也就成了整個木船社乃至航運公司的笑柄,罵他妻管嚴還算好的,直接有人罵他為妻奴,就是因為他平時給妻子洗胸罩洗內褲。
陳喜梅其實屬於那種隻能遠觀的美人,換句話說就是距離產生美。小學隻上了一個月後就輟學幫父母跑船,十五歲正式參加工作,十六歲學抽煙,特殊時期加入山委會跟革委會的人天天械鬥,學習毛主席泅水橫渡長江七八回,火爆的脾氣、彪悍的經曆再加上趙遠山的包容,陳喜梅在這個家裏越發的跋扈,當然僅限於他們一家六口,趙遠山的母親除外,因為趙遠山是個遠近聞名的大孝子,分家的起因在於老太婆一巴掌扇聾了她唯一的孫子——也就是趙遠山和陳喜梅夫婦千辛萬苦才得來的兒子——趙雨壯的左耳。陳喜梅隱忍積聚多年的怒氣終於爆發,讓趙遠山二選一,要麼要老娘,要麼要老婆,結果引發趙遠山的間歇性精神分裂症的瞬間發作,瘋了一般的打人砸物,無意識下將三女兒的手臂給生生的折斷。
陳喜梅看著丈夫一聲不吭的扒著碗裏的燙飯,終於有些不忍,起身將自己吃的碗筷拿起,走到煤爐箱旁的小方桌邊,丟到搪瓷臉盆裏,隨後又走回來坐到趙遠山的對麵說道:“明年下半年兒子就上小學了,大丫頭也上初中,大俠子能夠照顧到小俠子了。過了年等幾個月,咱倆借點錢在廠子外麵蓋兩間瓦房,讓俠子們少受點苦,我們兩個還是上船隊去跑船,我這麼一直隻拿一半的病休工資終究不是長久的事。”
趙遠山嗯嘰了一聲,算是聽到,繼續悶頭喝燙飯。陳喜梅剜了一眼趙遠山的腦門,覺得丈夫也就剩下老實巴交這一優點了,她沒有繼續發作,起身走到裏屋的木門前哐當一聲推開,扯著嗓門衝裏麵吼:“太陽都曬到屁股頭了,你們幾個小把戲【小孩子】還不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