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理性,全書始終洋溢著一種溫暖和從容的氣質,沒有聲
嘶力竭的吼叫,沒有涕淚滂沱的號啕,甚至在追究一切悲劇的根源時,口吻也是平靜的,“邏輯推理的確是通向真相的路徑,但是邏輯並不是萬能的,特別是在人與人的關係上。邏輯能解決的隻有冷冰冰的東西,而人心是溫暖的,人的心沒有辦法靠邏輯來推理。”在動輒以煽情為能事的年代,這樣的作品實屬難得一見,如果說最好的悲劇演繹是哀而不傷,我想這本書是達到了這個水準的。沒有人說推理小說不可以描寫豐富的情感,但豐富不等於癲狂;沒有人說推理小說不可以審視現實問題,但審視更應該審慎。我始終認為,在推理小說中,無論凶手、受害者還是路人,都可以深刻地介入生活,但偵探本人,哪怕是硬漢派筆下的偵探,也必須有一份獨得的冷靜和克製,這種從杜賓、福爾摩斯、波洛一直沿襲到馬修和加賀恭一郎的氣質,應該成為以“推理”冠名的文學類型特有的傳承。
說到典雅,不能不提及書中自始至終貫穿的藝術氣息,除了優美如散文詩一般的文筆之外,無論是川端康成的《雪國》、穀崎潤一郎的《陰翳禮讚》和三島由紀夫的《豐饒之海》,還是亞瑟·休斯《四月之愛》、莫奈的《穿日本和服的卡美伊》和葛飾北齋的《神奈川衝浪裏》,無時無刻不體現出作者的藝術涵養,並借此來穿插情節、鋪陳背景、塑造人物,甚至連乘車前往山莊的路上,回響在車裏的也是舒伯特《天鵝之歌》中的《小夜曲》,“在這樣的雪白天地裏聽著悠揚舒緩的音樂,仿若真的看到一隻隻白天鵝整齊地從身邊遊過”。聯想到後文,這些純白如雪的天鵝所要揭開的是一場純白如雪的殺戮,心中更覺淒惻……坦率地
說,近年來,原創推理創作中出現某種“爽文”化的傾向,為了追求所謂的“流暢”,不惜把作品應有的文學性視為閱讀的障礙,必欲除之而後快,並對一切嚴肅和經典的作品嗤之以鼻。我深知此種傾向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裏還會大行其道,就像《指環王》重映後被打出的無數個一星一樣,但如果放寬曆史的視野,大約也可以知道:“輕薄為文哂未休”是常態,“不廢江河萬古流”亦是常態。
當然,古典不等於複古,柳薦棉君在以嚴謹紮實的創作態度給《純白如雪》鋪上一層經典底色的同時,在案情的構築、詭計的設置和邏輯的演繹上又處處獨出心裁,絕無拾人涕唾的“融梗”和疊矩重規的“致敬”。我想,這一點也是值得所有有誌在推理小說上有所建樹的作者學習的吧!
寫到這裏,筆下不免有些傷感。五年過去,新一代原創推理作家們正在遭受前所未有的考驗,在市場大潮麵前,似乎愈是采用嚴肅的創作態度和嚴謹的本格理念完成的作品,愈是遭到冷遇、冷待和冷落,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有很多,固然有年輕作者們有時不夠接地氣等因素(但“接地氣”又豈是衡量文學藝術的標準?),客觀上也說明國內市場尚無法對推理小說的傳承性和多樣性有正確的認識和足夠的包容。我從來不認為一味地迎合市場是正確的創作態度,而在實際寫作中,也不免有些世故的考慮。每每這時,看到柳君在接受訪談時說的“作家應該有的素質是不被外部環境所影響,隻寫自己想要寫的東西”,都不免心生愧意。
在《2017年中國懸疑小說精選》上,柳君曾經給我寫過一句題簽:“已經開始的路,絕不停止!”
時至今日,偶爾和柳君微信聊天,談起創作中的艱苦和困境,我們還是會用這句話來勉勵對方。有時候想,曾經對原創推理有那麼多黃金時代的期許,卻都不如這一句來得蒼勁豪逸——
已經開始的路,絕不停止!
呼延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