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前奏(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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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七年初秋的一個清晨。

吳朝明剛剛過完十六歲生日,這是生日後他第一次來集市。他穿著新買的布鞋踏入被露水浸濕的草地,從腳底感受到了秋日的涼意。

“不要亂跑,前麵就是集市了。過來,不要弄髒了鞋子。”

聽到母親的呼喚,吳朝明乖乖地從草地走上大路。今日是期盼已久的趕集日,他心情非常愉快,攢了許久的零花錢就在口袋裏,終於可以買下一周前在舊書鋪裏看到的那本書了。

兩人繼續走著,快接近集市時,周圍明顯嘈雜起來。

吳朝明與母親約定好一小時後在集市的出口再見,便獨自一人踏上了去舊書鋪的路。

吳朝明上周逛舊書鋪時看中了一本新進的書,是川端康成的《雪國》。他捧在手裏愛撫良久,淡藍色的光滑封麵摸起來就像嬰兒的麵頰。雖然愛不釋手,但新書的售價卻是吳朝明無法承受的。他平日閱讀的書籍來源有兩種,一種是父親的藏書,另一種則來自偶爾來家裏拜訪的小學老師。吳朝明的父親支持他多讀

書,但並不會專門給錢讓他買書。父親常說:“拿自己餓肚子攢下來的錢去買書,買回來才不會放在櫃子裏積灰。書買多了,看的欲望就小了。”吳朝明對父親的這番話記憶猶新,並一直充滿了感激。這可能是父親對他說過的最有道理的一段話,正因為從小受到這樣的教育,他才會一直保持著精心選書的好習慣,這也正是他一直對讀書保持熱愛的重要原因。

想到這兒,吳朝明摸了摸稍有些鼓的口袋,那裏放著他一個星期以來從零花錢裏省下來的錢,剛好能買一本《雪國》。他的步履越來越輕盈,幾乎要跑起來了。

“吱呀”一聲推開舊書店的木質門,一股混雜著舊書黴味與花草香味的奇異味道鑽進了吳朝明的鼻孔。書店老板是個園藝愛好者,不僅在書店門口的架子上養了幾十盆各種各樣的花草,還在店內幾個沒放滿書的書架裏擺了三盆室內觀賞植物。清晨的舊書鋪幾乎沒有客人,老板正站在書架前,滿臉悠閑地修剪著一盆紅色天竺葵,在秋天的北方難得看到如此鮮豔的色彩,吳朝明的心情立刻變得愉悅起來。

“陳叔,早安!”

“你來啦。”店主陳老板笑嗬嗬地招呼吳朝明。他的年紀看似和吳朝明的父親相當,但因為常年不幹農活,皮膚並沒有曬黑,皺紋也不多,所以大概實際上比吳朝明的父親年紀要大幾歲吧。東北鄉鎮的習俗對於長幼輩分十分重視,對年紀比父親小的男性要叫“叔叔”,年紀比父親大的叫“大伯”,這是吳朝明從小受到的禮儀教育。陳老板對此並不以為意,他從不告訴吳朝明他的年

齡,隻要求吳朝明叫他“叔叔”,說這樣顯得他年輕。

“這花開得真好呀!”吳朝明由衷地讚歎道。

“是啊,這個季節也就隻有我這兒能看到這麼鮮豔飽滿的天竺葵了。”

陳老板的聲音裏充滿驕傲,望向天竺葵的雙眼滿是慈愛,好像在看著自己的孩子一樣。

欣賞了一會兒盆栽,吳朝明連忙把視線轉向熟悉的架子上,目光滑過一個個精美幹淨的書脊,尋找自己想要的那本。

“陳叔,一周前那本《雪國》怎麼不在了?”在記憶中的位置沒有看到朝思暮想的《雪國》,吳朝明像是突然被當頭潑了一盆冷水。

陳老板長長地“哦”了一聲,眼神也落在吳朝明看著的書架上,然後想起什麼似的快速說道:“那本已經賣掉了,就在幾分鍾前。”

“賣掉了?”吳朝明驚訝地重複道,然後低下頭,心情變得十分複雜。這也不能怪陳老板,他並沒有拜托陳老板幫自己留下這本書,所以賣掉也合情合理。

陳老板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停下手頭的工作,誠懇地說:抱歉,我看你之前在那本書前站著看了很久,最後沒買,心想你一定是要攢錢來買,所以把那本書在庫房放了一周。今早起床又想起那本書,想著我這小書鋪沒什麼顧客,就算擺在架子上也沒人會買,而且你又沒有明確說要我幫你留,特意放起來說不定是我自作多情了。所以我就把那本書重新拿出來放到架子上。沒

想到就在剛才,一個跟你差不多年紀的女孩子來這裏,一眼就看中了那本書,我心想或許這就是緣分吧,便沒什麼顧慮地賣給她了。”

“緣分嗎,說得也是。也許我和那本書注定沒有緣分。”

老板見吳朝明的表情有些落寞,忙指著櫃台旁的書架說:“你看那邊的書架上又新進了幾本書,裏麵有兩本你最喜歡的那位作家。”

“是穀崎潤一郎嗎?”

吳朝明說著,略感窘迫,因為穀崎的小說裏的獵奇描寫是出了名的少兒不宜,老板卻好像並不在乎。門邊有個掛著“新進圖書”牌子的書架,吳朝明走上前駐足觀看。這牌子上的四個大字是老板用毛筆書寫在木板上的,雖然經年累月木板已經泛黃,這幾個字依然蒼勁有力,讓吳朝明每次看到都暗暗讚歎。

果然,架子的第一排就擺放著兩本白色書脊的新書,和吳朝明之前買的《細雪》是同一個係列。

悲傷的心情一下子平複不少,吳朝明從書架上將兩本書取下來,小心翼翼地翻開。大致翻了幾頁,他不舍地將其中一冊放回書架。

“老板,我買這本《陰翳禮讚》。”

吳朝明把數好的錢放在櫃台上。老板接過後並未清點,直接放在左邊的抽屜裏,然後熟練地從右邊的抽屜裏抽出一個薄薄的新塑料袋。他撐開印有“陳氏書屋”字樣的袋子,小心翼翼地把書裝了進去。

“謝謝惠顧。”

陳老板微笑著把袋子遞給吳朝明。

出了書鋪的門,清新的空氣撲麵而來。吳朝明在書鋪旁邊的冰淇淋攤上買了個冰淇淋,邊吃邊在集市裏閑逛起來。

入秋的集市上擺滿了鄰近鎮子運來的農產品和日用品,比起一周前要豐富許多。連平日少見的青花魚都出現在了魚市。北方小市遠離大海,平日很難見到海魚。

魚市是用朱紅色的破舊帆布靠牆搭起的簡易棚子。這裏是公用的攤位,牆上還留著一些之前的攤販用粉筆寫下的歪歪扭扭的字跡,那些字跡被隨意抹掉後,寫上了又大又醜的“魚”字。棚子裏光線很暗,水汽伴著魚腥味鑽入吳朝明的鼻孔,加重了這陰暗環境的壓迫感。借著棚子與棚子的縫隙間漏出的微光,他茫然地盯著白色箱子內閃閃發光的魚背。

“哇,這裏還有鮁魚!”

不知哪裏傳來清脆的少女聲音,正在低頭看魚看得出神的吳朝明想都沒想就搭話道:“這不是鮁魚,是青花魚啦。”

話一出口,吳朝明便開始後悔自己的失禮。吳朝明素來就不擅長與人交往,連每天都見麵的同學也隻是點頭示意,從不多說一句閑話。現在他竟然鬼使神差地與陌生人搭訕,究其原因,隻能說是一時的歡快和輕鬆讓他對自己的言行失去了控製。

吳朝明非常懊悔。但他並不知道的是,此時不經意的搭訕正是他青春時代最為重大的一個轉折點。幾十年後,這一幕成了他最常回憶起的場景。甚至到了晚年他罹患肺癌,每天在止痛藥製

造的幻影裏撐過化療的痛苦時,也時常會在半夢半醒中看到接下來的這個畫麵。

吳朝明的聲音並不大,卻足夠被發出疑問的少女聽到。站在吳朝明前麵的少女充滿好奇地轉過頭,有些疑惑地環視一圈,視線很快落在吳朝明身上。與少女落落大方的態度相反,吳朝明羞怯地低下頭。

“你好厲害啊,連鮁魚和青花魚都分得清楚。那麼這兩種魚有什麼區別呢?”

周圍行走的客人並不多,少女一眼就看出搭話的人是吳朝明。他已經沒辦法裝作若無其事地轉身離開了。麵對少女滿懷好奇的追問,他隻好把自己在動物百科全書上看到的知識一股腦兒講了出來。

“青花魚背上有條紋,而鮁魚背上有黑色斑點。這……這是最明顯的區別。”

因為緊張的緣故,原本說話就有些含混的吳朝明變得更加口吃。然而吳朝明卻不知道,這種窘迫反而使得他原本瘦削得有些病態的慘白臉龐開始泛紅,逐漸有了血色,在外人看來比之前更有陽剛之氣。

“啊,原來還有這種簡便的區別方式,我一直以為它們是同一種魚呢。”

少女拍著手讚揚道。接著,她的視線重新回到魚身上,認真得有些出神,似乎在驗證吳朝明所說的是否正確。

吳朝明這時仔細打量起眼前的少女。少女戴著金絲邊眼鏡,

在太陽的照射下閃著金屬的光芒。腦後的發髻上斜插著淡紅色的山茶花發簪,沒有戴帽子,烏黑的發梢散亂地披在白皙的脖頸間,有幾根消失於潔白的紗巾處。紗巾下是淡藍色的連衣裙,裙擺和袖口都鑲嵌著紫色的花邊。裙子與少女柔美的身線緊緊貼合在一起,吳朝明眼中仿佛看到一朵被淡藍色花苞緊緊擁住的花蕾。她的左手不由自主地玩弄著白色格子紗巾的下擺,饒有興味地打量著保溫箱中的魚兒,仿佛在看什麼新奇的玩具,這種滿懷好奇的表情讓吳朝明一下子察覺到了兩人之間的距離——在她高貴的眼裏,我也和這些魚兒一樣是低等生物吧。忽然產生這種近乎自虐的自卑想法,連吳朝明自己都嚇了一跳。

冰冷的藍色和高雅的氣息讓人難免對她產生敬畏之心,然而在吳朝明眼裏,這一切使得她臉上露出的孩童般的欣喜顯得更為活潑可愛。那姿態讓他想起了拉斐爾前派畫集中的某幅作品,畫中是一個被初次求愛的女孩和她的笑容。那幅畫叫什麼呢?吳朝明絞盡腦汁也記不起那幅畫的名字,隻記得在那本書上,女孩紫色的衣裳被解讀為“用冷色調凸顯少女的可愛”。對繪畫藝術缺乏感受力的吳朝明在當時並不能領會那句話的含義,這一瞬間卻突然懂了。

“你……你的裙子真好看。”

“謝謝。是姑母從法國寄來的生日禮物,她特意請法國的服裝師為我設計的,我自己也很喜歡。”

少女露出自信的笑容,短短的對話已經讓吳朝明意識到兩人地位的懸殊。

這恐怕是城裏哪位富商家的千金。這樣高貴的少女為何會出現在四平市的集市上呢?吳朝明不禁懷疑眼前的少女是自己幻想出來的。

“我叫方雨凝,下雨的雨,凝固的凝。你呢?”

“我叫吳朝明。朝陽的朝,明亮的明。”吳朝明怯怯地說。

“真是一個好名字。你好博學啊,明明看起來和我年紀差不多。”

方雨凝的語氣非常真誠,這讓吳朝明更加不好意思。

“哪裏哪裏,隻是碰巧知道而已。”

吳朝明的這句話發自內心,但在少女眼裏卻以為他是在自謙,便沒有繼續稱讚他。

“你要買這條青花魚嗎?”

“我想買……但是我不知道自己口袋裏的錢夠不夠。”吳朝明下意識地拍了拍褲子的口袋,買了一本書之後口袋變得癟癟的,大概已經不夠買一條青花魚的錢了。

“雖然這樣說很失禮,但我想應該是不夠的。”方雨凝歪著頭,若有所思地說道。

吳朝明的表情稍微有些狼狽,他沒想到少女居然會說出如此直白的話語。眼前的少女難道是那種瞧不起普通人的有錢人嗎?雖然從她的衣服和飾品判斷,她的確有瞧不起自己的資本,但吳朝明卻不免有些失望。

看到吳朝明的表情,少女連忙解釋道:“你誤會了,我並沒有別的意思,我隻是知道你口袋裏有多少錢,所以才這麼說。”

方雨凝的解釋讓吳朝明愈加困惑了。

“你是說你知道我口袋裏有多少錢?”

“是的。”

“可是你又沒有翻過我的口袋,我也沒在這裏拿出口袋裏的錢買東西,怎麼可能知道我身上有多少錢呢?”

女孩神秘一笑。這一抹自信的笑容讓吳朝明感到一陣暈眩。

“告訴我這個答案的,是我的好朋友——邏輯。”

“邏輯?”

“就是邏輯推理啦。舉個例子,你知道我是誰嗎?”

方雨凝一下子把臉湊到吳朝明眼前,近得可以令他聞到她呼吸裏香甜的氣味。她白皙而可愛的臉上帶著惡作劇的笑容。從沒有和女孩子這樣接近過的吳朝明一下子漲紅了臉,慌了手腳。

“不……不知道。”

“但我知道你是誰。你爸爸是西平鎮的鎮長吧?”

“你……”吳朝明還沒來得及問出“你怎麼知道”,方雨凝便打斷了他,繼續說道:“很神奇吧,這就是推理。”

“邏輯推理嗎?聽起來很神秘。”

“是的,根據眼睛觀察到的、鼻子聞到的、耳朵聽到的、身體感覺到的一切,用邏輯推演出未知的結論,這就是推理。”方雨凝眯起眼睛,臉上露出了神往的表情。

“……不就是靠猜嗎?”吳朝明小聲地說。從外表高貴的方雨凝嘴裏說出如此幼稚的話讓他始料未及,所以情不自禁地說出了心裏話。

“看你一臉不屑的表情,一定在心裏嘲笑我的想法很幼稚!”

方雨凝噘起嘴,露出不悅的神色。

“沒有沒有,怎麼敢。隻是你所謂的推理,是從《福爾摩斯探案集》之類的小說裏學來的吧?這種書說到底就和童話一樣,裏麵的人物都被神化了,沒有任何真實性。”

吳朝明有些後悔自己的話是不是說重了,方雨凝卻完全沒有生氣的樣子。

“既然這樣,隻好稍微給你展示一下了。”方雨凝頓了頓,繼續說道,“我們打個賭吧,如果我能推理出你口袋裏有多少錢,那就算我贏了,反之就是你贏。”

“好,賭注是什麼?”吳朝明覺得方雨凝提出的賭局實在是天方夜譚,即使是福爾摩斯本人來了也不可能猜中素昧平生的人口袋裏有多少錢。

“輸的人必須答應贏的人一個要求。當然,這個要求不能太過分。”

“成交。那麼,請你現在說出你的推理吧,我的口袋裏有多少錢呢?”

吳朝明屏住呼吸,兩隻眼睛盯著方雨凝白皙的臉上那櫻花般粉紅的唇瓣,刹那的安靜讓他的心情不由得緊張起來。

粉紅的兩瓣櫻花上下開合,清澈剔透的聲音緩緩響起。

“三角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