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揣著秘密走在初春的小路上。路兩旁是梅花籬笆,籬笆內有幾壟還未播撒種子的土壤,瓜棚早已搭好了,就等著夏天瓜果掛在上麵惹出梧桐的口水。
梧桐走了幾步停下來,她在聽一陣風,這陣風是這個季節刮到梧桐耳裏的第一縷風,帶有草木生長的氣息。但梧桐卻在風裏嗅到了牲畜的糞便味,她皺了皺眉頭,然後揮揮小手趕跑風兒。
一隻蝸牛攔住了梧桐的去路,她好奇地停了下來,用手指去量這個小玩意兒,發現它小小的,還沒有她的指甲大,走在路上一不小心就會被踩死,就像那時無人留意的小梧桐。她用手捧起蝸牛,讓它沿著籬笆攀爬。蝸牛伸出兩個火柴棒一樣的觸角,很快消失在梧桐麵前。
梧桐有些生氣,她手上都是蝸牛留下的黏液,汗津津一片,一聞還有股臭味兒。她生氣地離開了籬笆,跑到河邊,蹲下來洗手。
洗完後,手終於幹淨了,可是也將早上塗的雪花膏洗掉了,這下梧桐又變回了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再也不能跟鳳凰比香味了。
鳳凰比她大兩歲,學校的老師同學都叫她“香鳳凰”,梧桐也想讓老師同學叫她“香梧桐”,但她天生愛出汗,一到秋天隻要做早操,汗水就像討人厭的鼻涕,流個不停。至於夏天就更不用說了,吃著飯,碗裏就落滿了汗水,好在暑假在夏天,她不用當著老師同學的麵汗流不止,否則他們一定會誤會她這麼大了還哭鼻子。
一出汗梧桐身上就會有臭味兒。
梧桐也想過不出汗的辦法,比如去偷奶奶的蒲扇,像個大人似的扇個不停,又比如出汗之前跳進河裏讓河水嚇走汗水。但是奶奶的蒲扇就像她穿的襪子,千瘡百孔,老扇熱風;而且她還沒學會遊水,不敢下河,怕被淹死。
一年四季,汗水總是跟梧桐過不去,好在春天她不流汗,所以梧桐最喜歡春天,尤其這個春天她有了自己第一個秘密,春天對於她來說,簡直比雪花膏還可愛。
梧桐雖然不大,但她知道小孩有了秘密就說明離長大不遠了,秘密越多,越接近大人。可以說,在梧桐的腦袋裏,一個人長大的標誌,不是看他吃了多少碗飯,過了多少座橋,而是看他心裏的秘密有多少。
不過,她能保守住秘密嗎?
梧桐很緊張,她的心髒跳得很快,這種情況隻有老師叫她起來回答問題時才會有,有時得知語文成績之前也會像現在一樣緊張。
梧桐偏科有些嚴重,以至於她的奶奶現在就在擔心她將來考大學會因為偏科而失利。奶奶的擔心直接跳到了九年以後,那時梧桐剛好十八歲。梧桐覺得奶奶真的老糊塗了。
梧桐隻關心自己的語文成績,說實話她對數學成績從來沒放在心上,用她私下裏跟同桌陸祿的話來說,就是“數學有這麼多數字,而我手指腳趾加起來才二十個,能學好才有鬼呢”。這話不知怎麼就傳到了數學老師的耳朵裏。
數學老師在課堂上故意刁難她,讓她起來背誦九九乘法口訣。
梧桐站在座位上憋紅了臉,還是隻能背出三分之一,乘積大於十的一概不知,急得數學老師也漲紅了臉,又不敢打,更不敢罵,因為害怕打壞這個語文老師的心肝寶貝,罵哭這個語文老師的貼心小棉襖。
與數學老師不一樣,語文老師恰恰最喜歡梧桐。再加上語文老師是小學校長,所以數學老師除了讓梧桐中午留下來背誦,什麼辦法都沒有。梧桐站了很久,一直到午休鈴響起,她還站著。本來梧桐站一站也沒什麼,關鍵是她看到一群同學簇擁著鳳凰跑到了學校小操場的那兩棵桂花樹下。
不用想就知道鳳凰又在炫耀自己身上的香味。鳳凰是個虛榮的女孩兒,非把她媽媽給她塗的香味說成是自己天生的。
“又不是桂花樹,哪來的香味,還不是偷偷噴了她媽的香水。”
梧桐憤憤不平。
這兩棵桂花樹很大,蓋住了老師的宿舍樓。有的老師晚上睡覺時,經常聽到枯枝落在瓦上的聲音。很多老師從那以後就睡自己家裏,不敢再睡宿舍樓。聽人說,這兩棵桂花樹不久就要賣了,沒了桂花樹的學校還是梧桐熟悉的學校嗎?
這是梧桐當時的煩惱之一。
不過她的煩惱很快就被同桌陸祿趕跑了。那天剛好下了一陣急雨,雨量雖然不多,但也打濕了地麵,那個漏雨的茅房就這樣變得濕答答了,許多被尿憋得難受的同學上廁所都要十分小心,才不會滑到茅坑裏。但陸祿卻不怕,還光腳去撒尿,沒想到剛把褲子脫下來,腳底就像安了車輪,不由分說地滑到了茅坑裏。好在茅坑不深,這才沒淹沒他的頭頂,不過這也夠他丟臉的了,當時真把其他撒尿的男同學樂壞了,以至於尿都撒得斷斷續續的。有的男同學不想這件樂事自己獨享,撒到一半就跑去告訴其他同學,剛把這事說出口,想起還有一半的尿忘了撒,又跑回茅房,看到陸祿已經從茅坑裏爬出來了,身上的味道讓同學們連連掩鼻。
臭味飄到了老師的宿舍,正在批改作業的數學老師和午休的語文老師同時從房裏出來,看到一個泥人兒繞著操場哇哇大哭。這個泥人兒除了讓老師不得閑,也讓“香鳳凰”氣壞了,因為剛剛聚在她這朵花旁的蝴蝶此時都變成了逐臭的蒼蠅,一窩蜂地吸附在了陸祿身邊。
老師急得跺腳,鳳凰氣得半死,但梧桐卻樂得像剛雨過天晴的天空,沒有人知道此時她還在罰站,都以為她剛獲得獎狀呢。梧桐從教室裏跑出來,經過鳳凰身邊的時候還故意捏緊了鼻子,然後跑到一籌莫展的語文老師麵前。
“老師,我陪陸祿回家洗澡。”梧桐說。
語文老師大喜,趕緊答應了。旁邊同樣一頭霧水的數學老師意識到什麼似的,趕緊喊道:“梧桐,梧桐,你乘法口訣還沒背出來呢。”然而梧桐早已經走遠,聽不見。
梧桐讓陸祿走後麵,她走前麵。陸祿害怕被父母責罰,哭得更傷心了。梧桐大眼珠一轉,說:“沒事,你去河裏洗,我去你家拿衣服。”
陸祿一聽,破涕為笑,就想走上去感謝梧桐。梧桐趕緊讓他停下,等他洗幹淨了再謝也不遲。
他們兵分兩路,陸祿往河邊走去,梧桐往他家裏走去。一路上,梧桐都在想用什麼理由跟他父母說,好在陸祿的衣服晾在了梅花籬笆上,她一抬腳就能夠到。陸祿脫光了在河裏洗身子,陽光下他像一條魚兒一樣在水裏閃閃發光,很快看到梧桐抱著衣服走來。
他愣住了,突然間覺得梧桐真好看,這麼一想又讓他難為情,躲在水裏死活不願意冒頭,任憑梧桐在岸上怎麼叫。
“淹死了啊,再不出來我走了。”梧桐說。
陸祿在水麵隻露出一雙眼睛,嘴裏像魚吐泡泡那樣含糊不清。
“你說什麼?”梧桐問。
陸祿把嘴露出來,吐了一口河水,說:“你轉過身去我就起來。”
梧桐盯著陸祿,好像不認識他一樣。過了一會兒,梧桐才羞紅了臉,轉過了身。陸祿一骨碌地從水裏爬起來,然後拿起她放在岸上的衣服,三下五除二穿好。等梧桐感覺他把衣服穿好後,突然看到眼前出現了一身髒衣服。陸祿在後頭怯怯地說:“麻煩你把我的衣服拿回去好嗎?”
梧桐不想理他,回學校了。身後的陸祿摸著頭想了半天,然後把髒衣服丟河裏洗幹淨,沒有洗衣粉也使勁搓了半天,除了把衣服搓出一道道褶子,該死的髒東西卻還在。陸祿不管了,拿起還在滴水的髒衣服,躡手躡腳地掛在了梅花籬笆上。
陸母傍晚收衣服的時候,看到早上洗的衣服變了樣,以為又是誰家的狗把衣服叼到了爛泥坑裏,剛想罵人,轉念一想不對,狗會叼衣服,可不會曬衣服,這一定是人為的。抬眼一看,小兔崽子剛好放學回家,再看他身上穿的,分明就是自己早上剛洗的,話還沒出口,手就動上了,一把揪住陸祿的招風耳,讓他快說到底怎麼回事。陸祿雖然是謊話王,但在母親麵前,卻比一個少先隊員還誠實,一五一十全招了。
陸母一聽兒子的遭遇,豆大的眼淚掉個不停,心疼地把陸祿攬在懷裏,親了又親,啃了又啃,搞得陸祿腦子裏的疑問像雞皮疙瘩一樣,越來越多。
“有空把梧桐叫家來,我要親自感謝她。”陸母說。
陸祿沒說話,丟下母親跑進了房間,把書包一丟,躺在床上枕著雙手在想心事。
自從這件事過後,陸祿就對梧桐改變了態度,也不在課桌上畫“三八線”了,每天早上還會帶吃的偷偷放進她的抽屜裏。而梧桐也不太和他打鬧了,甚至連話都少了許多。原以為他們的關係會一直這麼下去,沒想到現在梧桐有了一個秘密,她忍不住在想,要是陸祿能暫時替她保管這個秘密,那她就不會如此緊張了。
她真怕因為自己的緊張,讓這個秘密從心裏跑出去,從而被所有人知道,就像她每次寫三百字的作文有時由於緊張寫到一百五十字就結尾了。緊張是這兩者的天敵,會讓它們同時麵臨早產的危險。這是梧桐所不能接受的,所以這次她一定要死守秘密,等到合適的時機再公之於眾。
但這個秘密太烈了,就像埋藏在地下的酒,不用開封,它本身的烈度就會讓人們嗅到深埋在地下的它。她害怕自己的表情會暴露這個秘密,為了能讓這個秘密保存的時間長一點,她才要去找陸祿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