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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著名浪漫主義詩人喬治·戈登·拜倫(George Gordon Byron)在他的代表作《唐璜》中這樣寫道:“天明之際,國王統計麾下戰士的數量,但到了日落時分,他們又去了哪裏?”
這或許是命定的慘烈結局——這些英勇的戰士因肺部大量積水,身體變得越來越沉重和麻木了,他們的大腦功能隨著最後一點氧氣的耗盡,絕望之情的蔓延也到此停止。
他們到底是去了天堂還是地獄?我們隻能祈禱。
非常糟糕的死法!在鹹澀的海水裏許多戰士拚命地用手臂撲打著海水,他們清晰的意識逐漸變得模糊……
此時,正值黃昏時分,夕陽的餘暉漫灑在薩拉米斯(Salamis)灣的海麵上。誰承想這樣美麗的景象中竟有人類殘酷曆史上最為悲壯的一幕?
黑夜過後是白天,但對他們而言,黃昏過後是永遠的黑夜。
曆史會銘記這一天:根據相關史料推斷,這場戰鬥大約持續了8個小時,大約發生在公元前480年9月20日到30日之間,最可能的日期是9月28日。此刻白晝將近,在薩拉米斯島與希臘半島之間長長的水道上的狹窄區域,著名的薩拉米斯海峽,許多薛西斯一世(Xerxes Ⅰ,約公元前519—前465年)的戰士——他們當中大多數為奴仆——因不會遊泳或遭殺戮而命喪大海,漂浮的屍體塞滿了水道。
這片狹窄的海域就這樣成為陰森恐怖的海上墓地,那裏有埃及人、腓尼基人、小亞細亞人、波斯人……海風像往常那樣隨性吹動,他們的屍體在海水的衝刷下湧到了薩拉米斯島和阿提卡(Attica)半島的岸上。
或許是希臘人的誇大其詞,又或許是他們因這次戰役的完勝而驕傲,薩拉米斯這個名字儼然成為當時“西方崛起”的同義詞。然而,它背後血腥的屠戮正漸漸地被世人遺忘!眾所周知,許多人更多的是在這裏欣賞海上曼妙的風景罷了。
比起之前的溫泉關(Thermopyles)戰役,斯巴達的勇士們在最後全部壯烈犧牲,作為懲罰和威懾,斯巴達國王列奧尼達(Leonidas)的頭顱被波斯人插在木樁上,薩拉米斯海戰帶給後人的影響也遠遠超過了溫泉關之戰。而且,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薩拉米斯海戰中的亡魂在臨死前的恐懼已超過了“食人狂魔”狄俄尼索斯(Dionysus)帶給活祭者的戰栗。
這場大規模海戰的特殊性在於,它發生在寬度不足1.6千米的薩拉米斯海峽。如果以一名戰地記者的身份出現在海灘上,幾乎可以將整個戰場盡收眼底。1607艘戰艦擁擠在薩拉米斯海峽,數以萬計的波斯戰士在“頃刻間”命喪黃泉,這樣的景象恐怕是再無其二。
狂妄的薛西斯一世曾經率軍血洗雅典,如此“榮耀與輝煌”:讓所有人膽寒的“薛西斯式的憤怒”足以讓他把自己的王後也看作奴隸一樣——據說在一次酒後,薛西斯一世竟然命令王後走到那些醉漢麵前赤身裸體展示自己的美麗身體,如若反對,他的憤怒就能讓眼前這個高貴的女人命喪當場。
但在希臘的薩拉米斯島,或者說艾加萊奧斯(Aegaleos)山巔,他怎麼也沒有想到,如今,報應來了——他隻能空懷憤怒地看著自己的軍隊被海浪吞沒。
這就是著名卻又被人遺忘的薩拉米斯海戰。
2
公元前480年,決定希臘生死存亡的一年。波斯人相信,隻要能征服希臘―雅典,就一定能實現波斯帝國大流士一世(Darius Ⅰ,公元前521—前486年)的宏圖:這是波斯土地,阿胡拉賜給我,這是一塊吉祥的土地,有好馬,有好男人,承阿胡拉的恩典和個人品格,大流士王不怕任何敵人。
出人意料的結局是波斯人遭受了慘痛的失敗,馬拉鬆(Marathon)戰役的慘敗就是他們心中難以拂去的傷痛。根據古希臘作家頗為誇張的記載,這場發生在公元前490年的會戰,波斯人遭受了恥辱性的慘敗——波斯軍隊陣亡6400人,雅典僅陣亡192人。
憤怒的波斯人堅定地把這場失敗看作是一種莫大的恥辱。這一次,他們要在薩拉米斯做一個了結。
雅典人呢,他們會坐以待斃嗎?當然不會!早在雅典人與鄰近島嶼的埃伊納(Aegina)人產生糾紛時,他們就已經有了某些準備。客觀地說,在擅長航海的埃伊納人麵前,雅典人感受到一種無法戰勝海洋的恐懼。這種恐懼就像中國古語裏說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那樣,他們因缺乏“利器”而惶恐萬分。
於是,雅典人開始有意識地造船,造一種當時非常先進的三列槳戰艦。耐人尋味的是,埃伊納人居然無視來自鄰岸的威脅,整日忙於將山形牆雕塑搬到他們的艾菲婭(Aphaia)神廟裏去。
為了造出更多的三列槳戰艦,雅典人采取開采銀礦和私人募捐的形式籌集資金。其中,來自勞裏昂(Laurion)銀礦的收入占了絕大部分。之前,雅典人在海洋上的能力並不算強大,這一次的造艦計劃將標誌著雅典躋身於海洋強國的行列。
由於艦隊需要大量的槳手、作戰人員等,雅典在造船的同時也著手招募大量沒有不動產、靠受雇而活的“城市流浪者”。實際上,他們可稱作“自由的奴仆”。在戰爭期間,這些人就成為艦隊的主要戰士。
當時作為主力戰艦的三列槳戰艦,據說是古埃及人或腓尼基人發明的,因龍骨上架有大量木板而得名。在將近半個世紀的時間裏,這種艦船被視為地中海上標準的主力戰艦。
在海戰中,三列槳戰艦可以依靠人力劃行提供動力,能完全做到不使用風帆。一般情況下,一艘三列槳戰艦需要配備170人左右的槳手,他們3人為一組,每一組按照從下向上的垂直順序排列,這是為了防止不同層的槳手的船槳相互碰撞而設置。每名槳手手執一根標準長度的船槳在海水裏揮動著。另外,約有30人則擁擠在甲板上,他們當中有舵手、弓手、戰士,這些人主要負責作戰。
三列槳戰艦的設計充分利用了力學原理,造船者將戰艦的重量、速度與動力之間的比例把握得恰到好處,采用“魚鱗式疊加”的造船方法讓船龍骨的外板就像魚鱗一樣排布。船體的建造也是相當厲害,能用“平鑲”的方式一塊一塊地將船體組建起來。就算到了今天,許多地區的人們依然采用這樣的方式來造船,或者是通過榫卯結構來拚接船隻。作為“海上戰狼”的維京人駕駛的長船也是按照這樣的結構去建造的。
如此精密的造船方法讓三列槳戰艦的航速驚人,即便有200人或者再多一些的人在船上麵,也能在幾十秒內加速到9節。速度上的優勢再搭配靈巧的機動性,使得三列槳戰艦的撒手鐧青銅質分叉撞角能在極速航行中發揮出超強的威力——這是安裝在船艏水線處的撞擊性武器,可將當時任何類型的船隻攔腰撞斷。
三列槳戰艦的作戰效果在地中海地區久經考驗。16世紀,威尼斯的造船工人試圖仿造出三列槳戰艦,結果讓人不甚滿意。到了現代,設計者試圖通過先進的計算機技術,結合盡可能多的航海知識,依然無法完全掌握這種艦船的設計精髓。
當然,三列槳戰艦也有自身的弱點。它屬於輕型戰艦,不能在深海中遠航,會因負載沉重而產生結構上的脆弱。雖然能讓200人或者再多一些的人搭載於艦船上,但是船員的生命安全幾乎沒有什麼保障,唯一能保護船員的是最下層的槳手搖槳的窗口。
這個窗口距離戰艦的水線較近,隻有40厘米,設計者用一個皮質的護套加以密封,僅開一個小窗戶來透氣。也就是說,一旦三列槳戰艦被敵方戰艦的撞角撞擊到側麵,整個船體的傾斜幾乎是瞬間發生的事。同時,海水會從敞開的窗口無情地灌入,船和人都會被拖入海底——對於喜歡穿長袍的波斯人而言,無疑是雪上加霜,因為長袍在海水的浸泡下會束縛人的逃脫行動。
如果當時負責搖槳的奴隸像16世紀海上作戰時一樣被鐵鎖鏈鎖住,逃脫的可能性還有嗎?答案讓人絕望。古希臘的劇作家埃斯庫羅斯(Aeschylus)在其著作《波斯人》1中有這樣的描述:“那些得到波斯人愛戴的人們,他們的屍體浸泡在鹹澀的海水中,常因裹在長袍裏而被拖到水下,或者毫無生氣地被來回拖動。”
或許波斯人也想到過三列槳戰艦的致命弱點,隻是當時的他們或者說當時的人們未必能找到破解之法。當天氣變得惡劣,行駛中的艦船就需要立刻尋找避風港,而最好的避風港是沙灘。相比較而言,從設計上克服三列槳戰艦難以逃生的弊端需要耗費大量的精力和時間,而將這些精力和時間放在尋找、建設港口則是比較明智的選擇。更何況,迫在眉睫的戰事讓波斯人的複仇之火早就難以抑製了。
這場戰爭的結局讓波斯人再一次感受到屈辱。在征伐他國時,喜歡裝載大理石的波斯人每奪取一地就要立上一塊石碑作紀念。這一次,他們怎麼也沒有想到,出征前堅決如鐵的勝利感就如出發前滿心歡喜地裝載上的大理石一樣,最終竟是毫無立處的結局。
在隨後5個世紀的時間裏,雅典人憑借他們的阿提卡三列槳戰艦始終保持著無比的榮耀。根據公元前4世紀的石刻史料記載,三列槳戰艦多以城市名、地域名和女神的名字命名。阿提卡是一個伸入愛琴海的半島,帕爾納索斯(Parnassus)山脈將其與希臘大陸分隔開,向西連接科林斯(Corinth)地峽,雅典是它的首府。雅典人以“阿提卡”為戰艦命名,其用意不言而喻。
三列槳戰艦對雅典人來說是稀缺的。按照古代希臘曆史學家修昔底德(Thucydides)的說法,在希波戰爭之前,隻有西西裏(Sicilia)島的僭主(指以發動政變或以其他暴力手段奪取政權的獨裁者)和克基拉島(Kerkyra)的居民才擁有三列槳戰艦,在雅典和埃伊納以及其他地方幾乎是不存在三列槳戰艦的。克基拉島也叫科孚(Corfu)島,意為眾山峰的城市,外形像一把鐮刀,是地中海的邊緣海伊奧尼亞(Ionian)海中的第二大島嶼,與阿爾巴尼亞相望,特殊的地理位置讓這個島嶼成為外族入侵的重要目標。
同時,雅典沒有一個建設良好的港口,而埃伊納島具有這樣的優勢:四麵環海。埃伊納人利用他們的艦船不斷騷擾阿提卡沿海的村鎮,攻擊沿海的雅典船隻。而當時雅典人的船屬於長船型,並且隻能算是一種原始而簡陋的船隻——30名槳手或者50名槳手的驅動力是無法與三列槳戰艦170名槳手所帶來的驅動力相比的。這意味著,即便雅典人能在短時間打敗埃伊納人,獲得他們優良的港口,在一定時期裏也不會讓海軍的實力有實質性的提升。
很快,雅典執政官塞米斯托克利斯(Themistocles)就開始宣揚建造這種戰艦的必要性,他敦促雅典人必須盡快建造出三列槳戰艦用於海上作戰。勞裏昂銀礦的礦工在某次工作中意外發現了一條新礦脈,這位有見地的執政官顯得非常高興,因為建造海軍艦隊的軍費終於有了保障。
有了勞裏昂銀礦提供的充足的財富作為支撐,雅典人就能建造大量的三列槳戰艦了。都城雅典是最大的造船基地,古希臘詩人阿裏斯托芬(Aristophanes)在他的喜劇作品《鳥》中曾以一隻戴勝鳥詢問雅典旅人從何而來的方式寫道:“從哪裏來?從光榮的艦隊誕生之地來。”這足以說明雅典人熱衷於造船、組建艦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