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更鳥女孩(1 / 3)

Love means never having to say you’re sorry.

很久以前,在我還很年輕時,我遇到過一個知更鳥女孩,這是真的。那時我對未來還有很多憧憬,那憧憬又有很大一部分是在女孩身上的,和漂亮女孩約會對我來說便是人生夢想的一部分。

但我不知道對方是知更鳥女孩,真的,我不知道。如果知道了,我斷斷然是不會去約會她的,更不會在約會之後喜歡上她,從而落入糟糕透頂的戀愛悲劇裏——或許我喜歡看悲劇小說,但如果成了悲劇小說裏的人物,那是很煎熬的事。尤其是,還僅僅身為一個配角的時候。

我是在大學的圖書館遇見她的。那段時間,去學院的圖書館是我每天必做的功課。雖然是這樣,但我以前從來沒有看見過她。我大學已經讀了兩年,圖書館至少已經去過兩百次,卻從來沒有遇見過她,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

那是三月的一天,忘了是星期幾了,但肯定不是周末,周末很

少有女生會來看書,我也很少來。總之是個平平淡淡的日子,除了她以外,簡直無足掛齒。

好像當時我正捧著一本德國古典哲學書在看,要麼就是一本和哲學家有關的傳記。記得裏麵有尼采和莎樂美的情事。整本書也就這麼點可讀的東西。所以當我讀完了這段八卦以後,就失去了繼續閱讀的興趣。我合起書本,先是仰頭,視線無目的地落在天花板的古老吊燈上。這吊燈從來沒有見它亮起過,如果不是因為學校吝嗇電費,那就是本來就是壞的,仿佛隻是一個純粹的裝飾品。從它那猶如破落貴族的古老情趣上,我推測它大致是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的產物,有一種離亂歲月中才會得以體現的哀傷感。不過,也可能我的推測都是錯誤的。這個吊燈僅僅是幾年前裝上去的,隻不過是因長年無人打掃積塵而顯得陳舊。

我對一個髒兮兮的吊燈浮想聯翩,可見我確實是感到了無聊。我自己也很明白。然後,我低頭,視線隨機落在了桌子的斜對麵。那一瞬間,我的頭腦變得一片空白,視線無法在任何目標上聚焦。耳朵聽不到一點聲音,卻又迷迷糊糊覺得有人在遠處輕聲哼著歌曲。我得了最迅速和最致命的心髒病,它緊縮成一團,然後像鐵錘一樣從身體裏重重捶打胸腔。

我看見了一個女孩。

女孩很簡單地坐在那裏,是一種其他女孩無法模仿的簡單,身體微微前傾,頭略略地側向一邊,左手放在書本的頁麵上,右手輕

輕捧著臉。她身上有柔和的光,不過這應該是我的錯覺,是傍晚的光線和圖書館的安靜一起導致的錯覺。女孩穿著白色襯衫,外麵套了一件深灰色的絨線大衣。也許是最簡單的搭配,但即便到了現在,我也沒能再次看見如此簡單又如此讓人難忘的裝扮。她的頭低著,耳輪很動人。頭發在腦後隨便係了個馬尾,我還沒見到她的麵孔,但似乎已經知道了她的樣子,我也不明白為什麼。

那一刻,也許我看見的是自己的悲劇。

她是個清秀的女孩。可能不是所有人都覺得她漂亮。但漂亮是一種很含糊的概念。她的清秀是那種罕見的,隻有很少的女性在很年輕的時候才會顯露的清澈,隻有這麼一刻短短的時間。而我就看見了這個時候的她。

實際上也沒法不注意到她,因為我所在的長桌在圖書館的角落裏,桌邊隻有我和她兩個人。可為什麼直到現在我才感覺到她的存在呢?我想了想,記得在自己坐下時對麵確實是沒有人的。她是在我讀書以後才來到這裏的。

她換了一個坐姿,改為右手翻頁,左手支著臉頰。陽光照在她的側臉上,她的頭發和皮膚都成了金黃色。女孩大概感覺到了光照,所以抬起右手遮住了右邊的麵孔。右腕的襯衫袖口沾了一點藍色的墨水痕跡。我想她應該是個用功讀書的女孩。

正當我猜測對方看的是什麼書的時候,忽然察覺她的身體在輕輕顫動,從頭發到肩膀,再到遮著臉的雙手,都在不規則地顫動著。

我不明白她怎麼了。後來,當我聽見眼淚滴在書頁上的聲音的時候,我才明白發生了什麼。

她在哭泣。

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沒有人遇到過我正在遇到的事。在一個寂靜到仿佛其他人都不存在的地方,看見一個你一見就為之心動的女孩,但那個女孩卻顯然在哭泣,那種不出任何聲音的哭的方式。

她安靜地在書桌那邊流著眼淚,雙手合起來遮住了麵孔,眼淚從腮邊滑下,她用手背擦掉一次,過了會又擦掉一次,然後低下頭,兩隻手垂下去伸進口袋裏,但什麼也沒有拿出來,最後還是抬起手背抹拭臉頰。

我默默地坐在椅子上,想了很久,才從外套口袋裏翻出條白色手帕。我沒有帶手帕的習慣。男生帶手帕出門總讓人覺得蠻古怪的。可能我那天正好是個古怪的人,帶的還是條大得足以當飛行員頸巾的白色方手帕。

我把手帕從桌麵上遞過去,放在女孩的書邊,然後低頭看書。她似乎感覺到了,身體有那麼一下短短的僵硬,遲疑了片刻後,她還是把手帕拿了起來,用它擦掉淚痕。又過了一會,她顯然止住了眼淚。後來她就一直把手帕緊緊攥在手裏,繼續讀她的那本東西。

我翻了很長時間的書,一頁一頁地翻過去。實際上頭腦空白一片,眼睛裏什麼也沒有看見。等到天花板上的日光燈跳亮了起來,我才站起身。

女孩有點不知所措。她握著白手帕,可能是不知道應該還給我還是繼續留著,於是抬起麵孔看著我。她的眼睛帶著一絲不安,讓我想起受驚的小鳥,很明亮,有一種我熟悉的東西在裏麵。可我一時還不明白。

“我去還書,不想看了。”我說,“你還要繼續?”

她想了想,也搖了搖頭,隨即合起書本,隨我站了起來。她的性格似乎很隨和。

還書時,我留意看了看她的那本書。埃裏奇·西格爾的《愛情故事》。銀行家的兒子在大學裏愛上了麵包師的女兒,超級簡單的情節,結尾是悲劇。我也看過這本小說,不過沒有哭就是了。有誰會為了一個愛情故事哭泣呢,而且還是遠在美國的,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古老故事。

我和她走出圖書館,兩個人都默默地,畢竟都不認識。我們一直走到了門口。在門口,她停了下來,可能想和我說再會什麼的,然後各走各的。但我不想這樣。就在她開口前,我鼓起勇氣先開口了。

“你留著好了。”我解釋了一下,“手帕。”

“謝謝……”她小聲說。

“其實不用謝。”我說,“你請我吃晚飯好嗎?”

我話說得很快,她一開始很可能沒有聽清楚。但過了兩三秒鍾,從她多少帶著驚異的表情來看,雖然她完全聽明白了我的話,但還是不明白我的意思。所以我隻能低聲再重複了一遍。

“請我吃飯好嗎?”

“為什麼啊?”她多少反應了過來。

“我餓了,飯卡裏沒錢了。”我說,“在圖書館等了一下午,沒有碰到認識的人。”

我知道這個理由牽強到猶如火星人入侵地球,可實在想不出別的借口。女孩看了看我,表情多少有點莫名。接著她聳了下肩膀,表示可以。她確實是個隨和的姑娘,而且顯然很善良。

接著我們就去了食堂,現在就吃晚餐稍微早了點,但也別無他法。中途我們隻說了兩句話。她問我吃什麼,我說和你一樣吧。結果她打了兩份同樣的套餐。

吃飯時也沒怎麼說話。她有些悶悶不樂,飯也隻吃了一小半。由於身處同等氣氛裏,於是我悶悶地吃光了自己的那份飯。

“你的那份,可以麼?”我搭話問。

她點了點頭。於是我又吃光了她的那半份。實際上這已經超出了我的飯量。我並非飯桶,此舉純粹是為了拖延時間。我暗暗希望她沒有看出來。

“我也讀過《愛情故事》。”我說。

“哦。”

“中學時讀的。”

“嗯。”

我有些泄氣,於是閉口不說了。女孩好像覺得自己態度過於冷淡,

有點抱歉地看了看我。

“我不太適應……”她輕輕解釋了句,“……和不熟悉的人說話。”

我默然點頭,表示理解。

“我也不太適應,蹭陌生同學的飯。”

她偏了下頭,笑起來,腦後的馬尾辮也調侃似的跳了一下。之後她整個人仿佛放鬆了很多。

我好容易對付完了晚餐。接著兩人去退了餐具。

“我說,你沒看過電影吧?”

“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