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有風(一)
秦墨明離開研究所的時候,他看到水汽散漫的天空中,一團被稀釋了的墨色仿佛在宣紙似的雲層中彌漫開來,空氣溫潤而朦朧,絲絲水汽下宛如一個個俏皮的指尖觸碰在了墨明的頭上。車上坐在駕駛座的是秦曉風,車上透著藍光的音響裏中傳來了恍惚的笑聲。
曉風將手放在方向盤上麵,說:“每年這個時候天都下雨,想起五年前頭,姆媽死的時候,也是這樣。還記得伐?那時候辦喪事,等到出喪完了,我們回去的辰光,雨就‘嘩啦噠’落下來,真的算是傾盆大雨,那些個嗯娘都說,咱姆媽出生的時候就下雨,去天壤也管雨了,所以每年這個時候都管牢了,你看今天你不是沒有落著,我們一到車裏就下大雨。安全帶係上呐。”
車前擋風玻璃“嘩噠嘩噠”響著,秦墨明覺得自己要是說話,準會被這聲音掩蓋,他腦袋裏豎起了那條冗長而蜿蜒的樓梯,在偌大的房子裏像一枝倔強的藤蔓,這條花崗岩鋪設的樓梯從一層直接通到了閣樓。但此刻擋風玻璃前模糊一片,像是海邊一個個冰冷的海浪打過來。車子“哼哧”一聲開了,如汽船一樣初緩而漸快,這輛白色馬自達在水窪了滑出了兩道痕跡,像是噴氣式飛機留下的尾巴,在短暫的瞬間綻開了又隨即消散。
那是秦墨明十七歲在家的一個晚上,他盯著白色的牆壁,那
連接著的天花板都是白色的,宛如大雪,白茫茫一片。而那時他心中如花骨朵般萌生出一個決心,至於這個決心具體是什麼,他覺得自己難以表達,但是這種實現決心的衝動就像是時針被齒輪卡著需要順著擺動一樣迫切。
秦墨明覺得很遺憾,他還沒有戀愛過,也沒有對任何東西上癮,他實在對人產生不了濃厚的興趣,就像發白的牆麵,連上麵的曾有的細紋都在一次裝修的時候被抹平了,偶然凸顯出一些細微的起伏,在秦墨明看來這絲毫沒有趣味,和自己很像,於是他拿起筆,想學著藝術家在上麵畫一番青春洋溢的塗鴉,但是當黑色的水筆尖剛剛駐上去的時候,他的興趣就像是海上的蜃樓,一下子逝去了,他不知道是不是空白吞噬了他,他覺得這世界荒蕪得可怕,像是寫字桌上成堆的數學試卷一樣。
深夜的時候,他一張一張地寫著卷子,數字和等式橫七豎八地在白紙扭動、爬行。秦墨明倒覺得有趣起來了,在他靠著書桌做的夢裏,這些穿著黑色禮服挺著肚子的東西在排著隊列,在構建自己的文明,而等到他第二天從學校回家的時候,那些紅叉全然將這些生命給斬首了,仿佛這個世界追求的是木乃伊一樣的東西,得整齊地包裹,小心地排列,有序地安放,成為一個個令人瞻仰和供奉的事物,秦墨明倒是沒有什麼憤懣的,顯
然那些老師是最懶散的,學校就是托兒所,學生不要發精神病就好。由此他對成績好的大哥,卻有些蔑視。
而此刻樓下傳來了俞麗蘭的聲音,大概是催他們吃飯,墨明“哦”了一聲,晃了晃腦袋和曉風一同擠著樓梯下去,兩個年輕人推推搡搡,那空心的不鏽鋼扶梯“杠杠”作響,顯得不太牢靠。
“哎呦,當心些!”俞麗蘭看了兩人一眼,臉上皺起笑紋,轉身走到了門外院子,堆砌在屋子旁邊成排的花草,墨明知道自己姆媽其實分不清幾種,人都愛裝腔作勢,隻不過是家裏院子寬敞,而且前麵沒有房屋隻是一片閑田,因此晴天的陽光在這裏是常客,反正花草在姆媽手裏就是養得鮮活,連鐵樹也都茂盛得很。由此俞麗蘭自己常被親友請去傳道授經,而知道內情的長輩背地裏則說這大概是俞麗蘭和雨仙有些淵源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