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認為真正的珍寶,還不是皇上的賜物,而是使子孫後代知道哪些是經過千百年來的考驗,證明是應當遵循的家教;子孫奉行這些家教,就可以成才成器,家族就可以長盛不衰。他認真地思考了很長一段時間,終於把要對兒子所說的千言萬語歸納為四條,並把它端端正正地寫下來,要兒子們懸掛於中堂,每天朗誦一遍,恪遵不易,並一代一代傳下去。現在,他把這四條又從頭至尾看了一遍,改了兩個字,自己覺得滿意了,於是鄭重其事地卷起來。
二月初四日,一大早曾國藩就醒過來了。這天是他一生中的悲痛日子之一。十五年前的二月初四日,他的父親去世了。今天,他像每年的這天一樣,早早地起來,想在父親的牌位麵前磕三個頭,但病軀已不容許他下跪了,隻得改成低頭默哀。站了一會,他也覺得難以支持,便匆匆結束祭奠儀式,叫人攙扶著來到簽押房。他先握起筆來,顫顫抖抖地記下昨天的日記,然後開始辦理公事。
桌上堆放著一大疊公文,正中擺著幾份等候接見的名刺。
他把名刺拿過來,一一看了看。這些名刺中有路過江寧的朝廷欽差,有奉調離開兩江的高級官員,有專來江寧稟告公事的下級僚屬,也有純來見見麵聊聊天的舊雨新知。因為精神不佳,那些純粹的官場應酬、毫無目的的閑聊,他一概婉謝,談正事的也隻得向後推幾天。
打開公文卷,隨手批了幾份後,看見了江南機器製造總局報來的關於擴建鐵廠的稟報,他對此很感興趣。閱完全文後,立即批了四個字:“同意所請。”他想,這是件很大的事,還應該向朝廷奏報才是,遂又添了幾個字:“等候皇太後、皇上諭旨。”
這時巡捕進來,抱著一大疊信,向曾國藩稟告這些信是誰寄來的,來自何方。
“大人,這封是容閎從廣東香山寄來的。”
“快打開,念給我聽。”一聽說是容閎的,曾國藩頓生精神。
巡捕念著念著,曾國藩笑容漸露。容閎信上說,他已物色了近百名十五六歲的幼童,都資質聰穎,心地純正,出身清白之家,擬通過考核後,從中錄取四十名,作為第一批派出者;已和美國朋友商定好了,這批幼童都到美國去,大部分學天文、算學、製造之術,少部分專攻歐美醫學、法律。容閎滿懷信心地說,他們都將會成為大清國中興的棟梁之材。他還特為提到一個名叫詹天佑的少年,稱讚這孩子是個天資非凡的英才。
曾國藩對容閎措辦的這一切十分滿意。他微閉雙目,浮想連翩。眼前仿佛出現汪洋大海,一艘大輪船上,容閎帶著四十名天真活潑的幼童,站在甲板上,向他揮手告別。水波晃蕩,海輪越駛越遠。另一艘從天邊開過來,漸漸靠近,容閎回來了,四十名幼童都已長大成人,胸前佩戴著光彩奪目的各色勳章。曾國藩的眼角眉梢都洋溢著笑意。
“甲三,扶我到西花園去看看斑竹。”早起祭奠父親時的哀戚已經過去,徐圖自強的美夢帶給他以喜悅,見紀澤進來,他才發現大腿有點發脹,想到戶外去走動走動。
天空堆積著烏雲,雖是午後,卻如同黃昏。江寧的仲春,氣候通常還是冷的,今天更顯得有點寒氣逼人。
“父親,外麵冷,我扶著你老到花廳裏走走吧!”紀澤勸阻道。
“好幾天沒有到竹林去了,想看看,你給我件披風吧!”
曾紀澤找了件舊披風披在父親的肩上,攙扶著他踱出簽押房,向西花園走去。冷風吹在臉上,曾國藩不覺得冷,反倒感到一絲濕潤。“畢竟是春天的風,到底和冬天不一樣。”他心裏想。
“甲三,下個月你還是回戶部去當差。”
“是。”兒子答應著。前年,曾紀澤以蔭生資格應考,被取中分發戶部陝西司,不久又升為員外郎,年前因父親舊病加劇,特地由京師來江寧省視。
“京官清閑,若不思上進,最是容易混。有無出息,全看各人了。英文還常溫習嗎?”
“每天都堅持讀一個時辰的英文書,讀書報已不感到吃力了,隻是說話不甚流暢。”曾紀澤兄弟跟著英國教師亞爾泰學英文已有三四年了,進步不算慢。
“科一前幾年愛讀兵書。我對他說,打仗是件最害人的事,造孽,我曾家後世再也不要出帶兵打仗的人了。從那以後,他不讀兵書了。近來又迷上祖衝之的圓周推算,弄得茶飯不思。學術數是好事,有實用,隻是他體質不好,你要勸勸他,不要太用功了。”
“他前天很得意地對我說,他已推到小數點後一百位,大大超過了祖衝之。”
“真的嗎?”曾國藩笑起來了,“隻怕是半途上出了差錯,往後的都是白算了。”
“我也這樣笑過他。他說絕對不會錯,並自吹走到洋人前麵去了。”
曾國藩很覺安慰。兩個兒子雖說不上是治國大才,也還算克家之子。有子如此,應該知足了。
“元七今年七歲了吧!”元七是曾紀鴻的兒子廣鈞的乳名,曾國藩最喜歡這個長孫。“這孩子很聰明,今後或許有出息。你這個做大伯的,還要多點撥指引。元十也長得清秀,現在不哭鬧了吧!”
元十就是兩個多月前過繼給紀澤的廣銓。他剛離開母親時,對大伯媽認生,成天哭喊。
“現在好些了。”紀澤回答。
“慢慢就親了。”曾國藩說,“我看那孩子是個福氣相,今後會帶出一路弟弟來的。”
對於盼子成疾的曾紀澤來說,這是一句極好的寬慰話。
父子倆這樣談著家常,不知不覺竹林就在眼前了。忽然,一陣大風吹來,曾國藩叫聲“腳麻”,便身子一傾,歪倒在兒子的身上。紀澤忙扶著,看看父親時,不覺驚呆了:隻見他張開著嘴,右手僵持在半空,已不能說話了。曾紀澤急得大叫:“來人啦!”
正在竹林裏鋤草的仆役聞訊趕來,忙著把曾國藩背進大廳。紀澤一麵叫人趕快去請醫生,一麵吩咐鋪床褥。過不多久,曾國藩醒過來了,嘴唇也已自然地閉好,隻是不能再說話。他搖了搖手,指著大廳正中的太師椅。紀澤明白,讓仆役把父親背到椅子邊,扶著他慢慢坐好。這時,歐陽夫人、曾國荃父子、紀鴻夫婦、紀琛、紀純、紀芬姊妹都已慌慌張張地趕來,大廳裏擠滿了人。一會兒,歐陽兆熊也進了府,蹲在曾國藩身邊,給他探脈診視,又紮了幾針。見仍不能開口說話,歐陽心裏慌了,忙把曾國荃叫到一旁,悄悄地說:“老中堂病勢危險,你把孫輩全部喊過來。”
曾國荃知道大事不妙,趕緊要侄媳婦各自帶兒子上來;自己走到大哥麵前,握著他的雙手。那手已冰涼透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