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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出版社寄來的那封信,是在氣溫驟降的十二月中旬。

當時正值小說家的忙季。因為新年前後工作幾乎無法進行,所以所有的截稿日期都得往前推。我工作的速度本來就慢,因此每年這個時候就格外手忙腳亂。

不僅如此,過去一年毫無進展的項目也會在年末突然被提上日程,也許大家都覺得應該在年關到來前對過去的一年有所交代吧。

於是,我決定先簡單看一眼,不過多理會。

手寫回信是一件費勁的事情,就連好友的來信我也時常擱置,對於陌生人的來信就更是遲遲不願動筆了。何況這也不是粉絲的來信,隻是陌生人單方麵寄出的信件而已。

草草看完,心裏有點不悅。這封信有點不禮貌,完全可以扔掉。也許是什麼地方讓我有所顧慮吧,最後還是沒有扔掉,而是隨手丟進了一大堆待處理的文件中。

再次把信拿在手上時,已經過了年關。當時,我正在整理待處理的文件,把不要的文件一件件送進碎紙機。送入碎紙機前,我把它重新打開又看了一遍,心裏頓時不安起來。

信的前半部分是一些讀後感,主要是關於我四年前的書。評價還算可以,甚至有不少誇獎之詞,評價的內容總讓人覺得略顯虛假,但依然可以明顯地感受到對方閱讀得極為細致,信的筆跡也很好看。

讀後感寫了大概半張紙後,話題急轉直下:

其實寫這封

信,是覺得也許您會想了解一下我們的事情。畢竟,您和我們年齡一樣,您的作品也常常涉及女性關係。我和我兩位朋友之間長達三十年的這段關係,想必您會有興趣。

我心裏一陣苦笑。職業小說家常常會聽到這樣的話:“我這一生要是寫成小說,絕對有意思,能請你把我之前的經曆寫成小說嗎?”

而實際上,我還從沒遇到過哪個人口中所說的“有意思的人生”是真正有意思的,他們不過是把“跌宕起伏”形容為“有意思”而已,大多數時候甚至算不上跌宕起伏,不過是自我陶醉罷了。

而且,就算是有趣的題材,最終能否寫成一部小說,主要還是取決於作家的水平高低。

構思情節與結構就像是繪製地圖,並不算難,而實際的寫作則更像是手握地圖在人生地不熟的夜路上踽踽獨行。即便地圖繪製得再詳細,四周的風景再美麗,也不一定能感受到其中的樂趣。而且,我這個人還比較喜歡拿著簡單的地圖,走一條不怎麼浪漫的路。

哪怕是一張完美的地圖,也可能糟蹋在我手裏。

所以,我其實不願聽這樣的故事,但是對於她所說的“我和我兩位朋友的關係”又有點耿耿於懷。她沒有說自己的人生多麼跌宕起伏,而是說我可能會對她們的關係感興趣。

朋友之間如果沒有糾紛和矛盾,一定是最為順利的。

我從來不相信所謂不打不相

識的說法。保持適當的距離,互相尊重,不傷害對方,好好享受在一起的時間,這才是我認可的相處之道。

當然,的確有那種以前發生過爭執的老朋友,但如果能互不傷害的話肯定是更好的。

而我自己是不會和曾經嗬斥過、傷害過我的人做朋友的。我不會與之爭辯,但會默默保持距離。

由於當時看得過於匆忙,沒有發現信的結尾還有這麼一段話:

其實,我們中有一個人患上了胰腺癌。

在她離世後,我就什麼也不能說了。因為就算說錯,她也沒辦法糾正了。

能不能占用您的一點時間?一個小時也可以。

我的父親因為胰腺癌去世了,所以我很清楚這種癌症不容易發現,也很難治療。此外,我還隱約感覺到寫信人的態度與以往那些希望我能把他們的故事寫成書的人有所不同。

如何能夠做到客觀講述,那和單純的自我陶醉者還是有區別的。

以前在報紙上看到您住在大阪。

我也住在大阪。如果您有興趣的話,希望可以通過郵件或電話聯係我。

我陷入了沉思。

或許她給我寫信,單純地隻是因為我是住在附近的同齡小說家而已。

做這個決定前,她可能隻是簡單地調查了一下我的作品題材,看了其中的一本,並不是我的忠實粉絲。這種猜測讓我感到輕鬆。

對方如果是一名狂熱的粉絲,我往往會心情沉重,覺得不能辜負別人的期待。

我在

電腦前坐下,開始寫郵件。

對方說認得我的長相。

確實,隻要在網上搜我的名字,照片要多少有多少,雖然我並沒有什麼名氣,而且這也不是我的本意。

可以的話,我一張照片也不想拍。我想盡量避免向全世界公開自己的長相,但是對於一個寫小說的人來講,這似乎是難以避免的事情。

堅決拒絕的話也不是拒絕不了,但采訪是讓讀者了解作品的寶貴機會,這也是事實。

還有就是像這次這樣的情況。

我們約好在酒店的大堂見麵。

盡管是工作日的下午,大堂裏還是幾乎坐滿了人。我告訴工作人員說約了人,隨後走了進去。

一邊留意獨自一人的女性顧客,一邊往裏走,很快就和一個坐在窗邊的女人視線交會。她頓時睜大了眼睛,像是有點吃驚,隨即對我點頭致意。

我在她麵前坐下。

“你好。”

“沒想到您真的願意見我。”她開口說道。

眼前坐著的是一位尖下巴的小臉女性,身材清瘦。她坐在椅子上,身高難以估摸。

和人見麵本身並不難。小說家和常人一樣忙碌,也和常人一樣有休閑娛樂的時間,我這會兒不過是剛好有一個單行本需要改稿而已。

“不過,我不確定能不能滿足您的要求,是否能作為小說的題材也沒辦法保證。”

“明白的,您聽我說完後再決定就好了。”

服務員過來了,我們都要了咖啡。

我突然開始考慮起今天應

該誰來買單。這個情況……像是可以平攤,不過是人家講故事給我聽,也許應該由我來付?

算了,聊完之後再考慮好了,能不能友好地結束這次見麵還不知道呢。

我總是無數次地想起夕陽照耀下的團地#pageNote#0。

團地裏並排著十多棟一成不變的盒狀建築物,裏麵有公園、幼兒園、超市、雜貨鋪和幹洗店,還有擺著雜誌與繪本的書店。團地旁邊還有綜合醫院。

直到小學那會兒,我——戶塚友梨一直覺得自己一生都將生活在這裏。

若真想這樣也絕不是什麼困難的事情。步行能到的範圍內就有初中和高中,大學雖然離得有點遠,但附近還是有幾所學校可以選擇的。

大學畢業後可以在附近的超市或店鋪工作。

我住的地方是所謂的“新城”,位於團地的中央。稍遠一點的地方雖然也有獨門獨戶的住宅區,但我的幼兒園和小學同學幾乎都是團地裏的孩子。

現在想想也不難理解,獨門獨戶的住宅區裏住的大多數都是之前就住在這裏的當地人。團地則剛剛建成不久,搬進來的幾乎都是年輕夫婦,年齡相仿的孩子自然會聚在一起。

我們隻需要和團地裏的人交朋友就夠了。不管去誰家,都是一樣的房間布局,隻是家具稍微有些不同而已,所以不用考慮誰家有錢、誰家沒錢。大家都沒有什麼差別,不過是有姐姐的孩子總是穿著姐姐穿過的衣服,有些孩

子不僅有芭比娃娃,還有芭比娃娃的房子,僅僅是這樣細微的差別。

我沒有鄉下的老家。

我生下來就在這個團地,爺爺奶奶都已經離世,隻有外公外婆住在大阪市。母親的妹妹年紀輕輕就去世了,父親的哥哥則在泰國工作,難得回來一次。

所以,暑假和春節我都不用回老家,大家庭也從不舉辦聚會。上小學時,每次同學們說起春節領了多少壓歲錢,我總是領得最少的那個。

長大成人後,我意識到,也許我的人生本來就缺少緣分這種東西。我孤獨地來到這個世界,也注定要孤獨地度過一生。

那個團地裏,還有其他孩子和我一樣。

我已經不記得第一次見到日野裏子是什麼時候了,也許是在團地公園和同齡的小孩子一起玩耍時認識的吧。

從我記事起,“裏裏”就已經是我最好的朋友了,經常來我家玩耍。

上幼兒園之前,我們在一起玩,常常因為爭搶玩具而吵架,然後大哭一場後各回各家。第二天又情不自禁地想和裏裏一起玩。

裏子幾乎每天都來按我家的門鈴:“友梨,我們一起玩吧。”

那是一個田園牧歌式的時代,發生在孩子身邊的犯罪並不少,但大人們好像都不覺得不幸會降臨到自己孩子身上。孩子們獨自在團地公園玩耍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很少有大人陪同。

我們不怎麼去裏子家玩。

她的外公和他們一家住在一起。對於當

時的我而言,她外公看上去像是一位年過百歲的老人。不過仔細想想根本不可能,當時應該最多六十多歲。

裏子的外公和我的外公完全不同。

我的外公五十多歲,當時還沒有退休,頭頂雖然有了白發,但是喜歡爬山,一到假期就全國各地到處跑。

當然,作為他唯一的孫輩,外公對我疼愛有加。我生日的時候,他會帶我去百貨商場給我買玩偶。

第一個帶我到東京的上野動物園看大熊貓的也是外公。

我所認知的“外公”與裏子的外公簡直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生物。

裏子的外公不苟言笑。去他們家玩的時候,他從來也不和我說話,卻常常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突然對裏子破口大罵。

在外麵或我家還喜笑顏開的裏子,一見到外公,臉就明顯暗了下去。

裏子的母親當時總是在外麵,幾乎不在家裏,不知道是不是出去工作了。每次去他們家玩,總能看見她外公坐在鋪有榻榻米的那個房間。有時候就算和他打招呼,他也是板著臉不予回應。

所以,有時候裏子約我去他們家玩,我都會馬上問她:

“要不還是去我家吧?”

裏子總是點點頭,然後和我一起去我家。

裏子家和我家住在不同的兩棟樓裏,而且離得有點遠。即使對於從小就在團地長大的孩子來講,要在團地裏一下就找到自己家也是有點困難的。

哪怕是拐錯一個彎,就會走進一棟滿

是陌生人的樓裏。構造雖然一樣,樓裏的感覺和味道卻完全不同。一旦迷路,不安與恐懼就會如潮水般湧上來。

團地無邊無際,自己仿佛永遠也沒法回家了——就是這樣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