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葬雪(秦孟番外7)(1 / 3)

“秦無憂!你又耍賴!”

一聲叫喚把我拉回到現實。我坐在石凳上笑看著前麵不遠處繞著老香樟樹奔跑的兩個半大的孩子,女孩比男孩小一個多月,身量已經到男孩的額跡。無憂,是那個人給孩子取的名字。

他一直不想要孩子,覺得我一個人照顧生病的他已經很辛苦不想讓孩子的到來再累到我,其實我知道他是怕自己不在了孩子成束縛我的枷鎖,他總說我還在那麼好的年紀,不應該把後半生搭在他一個半隻腳已經踏入棺材的人身上。

因為這件事此前我們已經吵了三回,直到現在我依舊絲毫沒有退讓,他病著每每刺激到一點我便按鈴叫來了醫生自己出去躲著,我知道這人在怕什麼,但我不可能一味的遷就於他,特別是在這件事情上。

那年霜寒,凜冬雪深,他終究妥協。後來,我們有了一個孩子,他給孩子取名“無憂”,無憂無憂,歲歲無憂。

彼時他的身體頹敗消瘦得厲害,客廳裏開了暖氣,著厚羊絨大衣的他依舊有七分畏寒,束著帶歪在輪椅裏顫著雙手哄膝上啼哭的孩子。

我半蹲在他的身側護著他跟孩子。隔間廚房裏的瓦罐熬著中藥和孩子的米糊,小火苗懶懶竄燒。我帶著他的手捏了捏娃兒的小臉,小家夥頓時停了啼哭一下一下抽揮著肉乎乎的小手朝他的父親咯咯笑,這一幕我從始至終都沒有出言驚擾,抬眸瞧見他唇角上揚,眉眼溫柔繾綣,歲月從容靜好。

“小家夥啊,你要快快長大,才能保護你的母親。”

我起身去廚房,後頭傳來他囈語般的呢喃。

這一年多裏,我們輾轉於醫院和家裏,這人慣是喜歡在家裏休養的,精神頭足的時候還瞞著我往學校裏跑,帶著病給他的學生授課,在我霹靂啪啦想囉嗦時又會哄人,我也不能說他什麼。

無憂出生後,我照顧他又要照顧孩子,很多地方顧不到,立冬當天晚上他發燒,高熱不止染上了肺炎,本來心髒就已承受不了這般負重,現下身體更加消瘦,這一身病骨支離破碎,夜裏咳得輾轉難眠。

從那之後我時常在床頭邊溫著蜂蜜枇杷糖水,他人醒著的時候能稍微讓他潤一下喉嚨,每每都得緩許久這人才能在淩晨安睡片刻。

以前我需要他自己也借力才能扶得穩他,現在我都能一把把人抱起,他太輕了,輕得我不敢想象,不敢去掂量。

從那次攤開來說之後,我們默契的沒有再提及他的病情一事。

他這一個多月常常無意識地昏睡,上一刻還笑著逗孩子下一秒就含著笑意睡著了,有一次緊閉的眼角還帶著一滴清淚。

我閉眼抬手抹了一把淚,不敢看也不敢說,隻把灶台熄了火,瀝出藥汁,晾完米糊就回到客廳。

還好還好,他還醒著。孩子一隻手緊緊抓著他父親的衣角另一隻手含進嘴巴裏,還糊了這人一口哈喇子。他皺著眉,聽見我的腳步聲他抬頭問我是不是無憂餓了。

我把端來的藥和米糊放在餐桌上,笑著問。

“累嗎?”

“不累,昕兒,你快看看孩子是不是餓了?”

平日裏這個時候他已經休息了,思諶著今天是不是這小家夥要他父親抱抱才撐到現在,我彎腰從他的懷裏接過小家夥放進圈椅裏。

“怎麼可能不累,平日裏你都休息了。小孩子餓一會兒沒事,我先喂你喝藥帶你去休息吧。”

他劃著輪椅靠近小家夥,歪著頭打量著什麼,我笑了,小家夥這次一點都沒鬧,出奇地配合。

“你看,他沒鬧呢,小孩子餓的話一般少不了折騰的。”

我把碗裏的藥喂給他,他沒有說什麼,末了看著我淺淺地笑笑意卻帶著不易察覺的對他自己身體衰弱的挫敗感。

我抬手覆上他的眉眼,撫平他的憂慮,哄著他漱口擦手後他又無意識昏睡了過去,我起身換了另一方絨毯裹住他的身子環過他的腰背抄著他的膝彎小心地將人抱起,帶人回臥房休息。

———————————————————

時至深秋,窗外的桂花愈加芬芳濃鬱,翻開手機日曆,是今年最後一次花期了吧,我怔怔地盯著窗外,把手機滑進了外套口袋裏,抬手摁了摁疲憊的太陽穴,陽光格外溫暖,把冰冷死寂的病房渡得柔和。

他單薄的身子隱在光影裏,瞧不出多大的起伏,隻有緊皺的眉頭跟監測儀上的數據昭示著那還不是一具死屍。

我隔著距離用目光描摹他的五官,陽光下他蒼白的半邊臉不再如往常般瘦削鋒利而更顯得溫潤,皮膚上的細小絨毛像春天汲取了甘泉的樹苗娃娃樂得手舞足蹈,似乎給他多添了幾分生命力。這個人雖然病著多時,但是上天似乎分外的垂憐他,如今依舊維持著這麼一副好皮囊。

今天是十月的倒數第二天,是他住院的第七十天,也是我們結婚的七周年紀念日。這幾日他病得昏沉身邊離不了人,上午趁他還睡著我回公司遞交辭職報告,這人看得開說自己病勢沉屙無法回學校給學生上課就難受得緊更不希望我因為要照顧他落下工作,多次說起請護工幫忙照料他的日常我都推拒了,除了小劉。

小劉算是他的學生,家裏突遭變故急需一筆錢沒課跟周末出來找兼職的時候我在醫院旁邊的街道上看到這個難過瀕臨崩潰的大男孩蹲坐在梧桐樹下哭泣,了解緣由後我決定幫幫他。

先生相當喜歡這個學生,我和先生是沉悶慢熱的性子,大概人總會對自己所缺失的有著十足的熱情,我也喜歡這個青年。青年很有禮貌,人活潑開朗,倒是讓著平日裏安靜壓抑的病房溫暖許多。工科出身的小劉也對文學有著極高的修養和辯解思維,他很欣賞,我上班的時候難得有一個誌趣相投的青年陪著他度過那段平寂的日子。

回家的時候我去了一趟書房,還是和他後來住院的那天一樣,碎裂的玻璃片安靜地躺在地板上,灑出的水早已幹涸,落地窗對麵的書架還是一如既往的整齊,我抬手搭在他的毛筆架上,想著幫他收拾收拾一些他平時看的書、報帶去醫院。

我上前調了點滴速度,把手機放在桌上,轉身打了溫水幫他擦臉淨手,我的先生啊潔癖重,即便病弱衰敗如此也不容自己有半分的不整。指甲修得圓潤規整,白皙修長的手指更加蒼白細瘦,手背多了很多針孔,泛起大片青紫,腕骨伶仃突兀,盈盈一握我都怕弄折了它們。

盡管已經十分小心了,似乎還是弄疼了他。他收緊了手,一把把我的手反握住,驟然從昏睡中睜開眼睛,發散的瞳孔慢慢聚光,我俯身低頭瞧著他,難得見到這人睡眼惺忪像隻貓的樣子不禁莞爾。

“我在,弄疼你了?”

他沒答話,隻閉著眼睛搖了搖頭,我又問到。

“還睡嗎?”

他睜開眼,笑眯著眸子神色莫名盯著我分半鍾,才回到不睡了,我幫著他把床搖高,扶著他靠坐起來,理好動作間弄亂的衣服被子褶皺,在他抬手製止下依舊坐下幫他按摩腿部肌肉。

他無奈地看著坐在床尾的我,搖頭失笑,側身撿起枕邊的眼鏡戴上順了份報紙看了起來,手機鈴聲突然響起,他抬頭。

“你電話。”

我自是沒有接電話的自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