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想愛的心
傾盆大雨不斷，巴同學的頭發和製服也早已濕得透徹。他細長的眼睫毛垂掛著雨滴，迷蒙雙眼湛滿的不是雨，而是淚水。
「我一直、一直都在等你……」
「巴同學……」
我的腦海中，驀地掠過巴同學今天早上那瘋狂至極的表情，背脊不禁陣陣發寒。
——……怎麼辦？我還是覺得很害怕……
身為老師卻懼怕學生，我絕對是病了。不過眼前的狀況實在過於異常，我完全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
「今天，對不起喔……」
「……啊！」
麵對走近我身邊的巴同學，我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幾乎是下意識地。
「珠美……」
巴同學察覺到我的退卻，表情痛苦地扭曲。
——我傷害了他……
「對……對不起……」
我雖然慌忙道歉，但還是提不起勇氣主動靠近他。我凝望著巴同學，在兩人之間保持一定的距離。
——不行，我真的沒有辦法……
「你……是不是……討厭我了？」
「當然不是！」
大雨嘩啦嘩啦地下著，我自然而然提高音量。
「我隻是……稍微受到一點驚嚇罷了……」
——事實上我怕得不得了。
可是，看他現在這個樣子，我實在說不出口。
暴雨仍舊沒有停止的跡象。我不忍心看到全身濕透的巴同學，就這樣置身惡劣的天候中，便將手上的傘遞給他。
「總之，先進去宿舍裏麵吧，我借你毛巾擦乾身體。」
「我不要！」
巴同學喊道，手一揮，拍開了我的手。雨傘滾落柏油路麵，大雨毫不留情地打在我們兩人身上。
「除非珠美肯原諒我，不然我就不走。」
他說完以後，立刻原地蹲下，像個鬧脾氣的孩子一樣。刻意別過臉，不甘心地緊晈下唇。
「巴同學……」
——原來，他是特地來向我賠罪的。
早上發生那起騷動之後，巴同學曠課曠了一整天，所以我沒有機會與他碰麵。也許那之後，他十分在意自己的行為也說不定。
抱膝蹲下的巴同學眼中，再度盈滿了淚水。
「巴同學，不要再哭了。」
我走近蹲坐的他身邊，伸出了手。盡管如此他仍不打算回應我．
「我已經不生氣了喔。」
巴同學抬眼看著我。
「真的嗎？」
「真的啊。」
聞言，巴同學一掃臉上陰霾，有如花朵一般綻放出笑容。
——果然，還是開心的笑臉最適合他了。
「太好了……」
巴同學像隻小兔子似地跳了起來，抱著我不放。
「巴……巴同學……」
他用雙臂緊緊勾住我的頸項，將臉貼近我的右肩來回磨蹭。
我感到冰涼的製服靠上身體，不過，我自己也早已被大雨淋得濕透。
「對不起……對不起喔……」
巴同學緊緊摟住我，在我的耳邊不停道歉。我同樣將手環上他的背，安慰般輕撫他的頭。
「嗯，沒關係，我不生氣了喔。」
——即使學生曾經做出不當的行為，能夠像這樣主動登門賠罪，我真的感到非常欣慰。
身為一名教師，能夠親身感受學生的成長，是再幸福不過的事了。
「珠美……」
巴同學偎在頸邊，埋首呼喚我的名字。
我正準備開口回應他的時候——
「……好痛！」
頸部猛然一陣刺痛。
「漏洞百出。」
巴同學揚起嘴角，朝我吐了吐舌頭。他那壞心眼的笑容，與剛剛傷心哭泣的模樣簡直判若兩人，我不禁愕然無語。
「什……怎麼回事……」
「珠美的血，好甜喔……奇怪了，小堇明明就討厭吃甜食啊。」
——血……
我伸手觸摸隱隱作痛的頸部，冷不防又傳來抽痛。仔細一瞧，手上沾染著鮮血的痕跡。
——我被他咬傷了……
「你這樣不行啦，怎麼能隨便原諒別人？哈哈哈哈！」
大雨之中，巴同學反常地高聲嘶笑。我震懾不已，內心湧出強烈的恐懼。
然後就在下一秒，他又出其不意地換上憂慮的沉重表情。
「……要是放任自己沉醉於這甘美，我會變得怎麼樣呢？」
巴同學的手輕觸嘴角，開始顫抖。
「我會不會失去自我……會不會像小堇一樣改變呢……？」
——堇同學改變了？
剛才，他也提起過堇同學的名字。看來巴同學是真的很在意堇同學。
——難道是因為我解放了堇同學，所以他才會……
如果巴同學真的是因此而情緒不穩，我也難辭其咎。
「巴同學，你先冷靜下來……」
我伸出手想擁抱他，卻被他揮開拒絕。他抬起低垂的頭，定睛注視著我。
「珠美，蹂躪我吧。」
——蹂躪……？
「你在說些什麼……？」
「不肯的話，就換我蹂躪你喔。該不會那樣子正合你意吧？珠美好變態喔……哈哈哈……」
耳邊環繞著巴同學尖銳的笑聲，我一點辦法也沒有，隻能呆站在雨中，直愣愣地目睹眼前發生的一切。
唯有頸子上的傷痕，像針紮一般地火熱發疼。
小巴出門的時候沒有帶傘。我放心不下，正打算追出去時，桔梗恰好過來拜訪。
「桐原老師說了些什麼，在那之後堇又怎麼樣了呢？」
「我依稀隻記得身體覺得怪怪的。胸口很溫暖，接著那舒服的感覺擴散到全身……」
那個老師替我解放言縛的事情，桔梗已經得知，於是問起當時的詳細情況。
記得綾芽解放的時候，我也有一股奇妙的感覺。因此我相信當我解放時，相同的感覺一定也傳達到所有人身上，包括小巴在內。
——小巴他，一定覺得很不安吧。
隻有我一個人解放，他覺得自己被遺棄了，絕對是的。
「之後，情況大致上又是如何呢？」
「……抱歉，桔梗，我現在非去找小巴不可。」
敲打在窗外的雨勢愈來愈強，我實在很擔心小巴目前的情況。
「你說的也有道理。今天真是謝謝你了。」
桔梗親切地微笑。他闔上記錄用的筆記本，站了起來。
「如果你想在附近一帶尋找，不如讓我開車幫忙吧？」
「不，不用了。我還沒想到小巴會去哪裏，純粹想出去找找罷了。」
「這樣啊。」
桔梗說完後，便逕自返回本家。
我帶了兩把傘出門。
——沒錯。我之所以對小巴好，永遠都隻是為了滿足自己。
我的這份體貼，不知道小巴他作何感想？說不定他其實覺得很煩吧。追根究柢，我的體貼又真的是出自真心嗎？
——繼續想下去隻會沒完沒了。
我快步走向校區內的大門。這時，我看見小巴正好從反方向走了過來。
製服被雨淋得濕透。
「小巴……！你怎麼把自己搞得全身濕答答的！？」
我趨前跑近拖著沉重腳步的小巴身旁，將傘遞到他麵前。但小巴並沒有接過我撐開的傘，沒辦法，我隻好讓他和我共撐一把。
「可是……」
「沒什麼好可是的吧！……你看你的製服都亂糟糟的了。」
為了不讓他再濕下去，我並攏他的肩，將他整副身體納入傘下。盡管我的衣服會代為淋濕，但我一點也不在乎。
「我看起來亂糟糟的嗎？」
「……小巴？」
他興奮地說道。
「我總算變得亂糟糟了嗎？」
「……」
——小巴他，老是習慣性地想把自己弄髒。
好像這件事是他理所當然該做的一樣。
——不，明明不該是那樣的。
「小巴，你很幹淨啊……所以，你才會那麼痛苦。」
「小堇……」
小巴總是極盡所能地一再忍耐，忍耐到了極限，心靈支撐不住的時候，他就會轉而責怪自己，藉由胡鬧和玷汙身體來取得心理上的平衡。
他痛苦不堪的原因明明是因為我，但他從來不會怪我，隻知道弄髒自己，把責任全部攬到自己一個人身上。
「真正亂糟糟的人其實是我才對啊。」
「……嗬嗬，那我也一樣，我也要亂糟糟的。」
小巴濕冷的手纏上了我的手。
「兩個人成雙成對。」
他開心地微笑。
「說得沒錯。」
我點了點頭。
解放言縛根本不等於赦免。
我不得不在無盡的痛苦中繼續沉淪。
一夜過後，翌朝是個大晴天，彷佛昨天那場大雨從不曾下過似的，陽光灑落大地，耀眼奪目。
「我竟然沒感冒，簡直可以號稱奇跡了。」
在傾盆大雨中淋得全身濕透，我卻連一個噴嚏也沒打，真應該好好感謝把我培育得如此健康的父母。
但是，比起自己的身體，我反而更加掛慮其他事情。
——巴同學今天會不會乖乖到學校來上課呢？
「桐原！」
短暫的車喇叭聲與記憶中的呼喚聲同時響起。我循聲回頭，綾芽同學正好探出車窗。
「早安，綾芽同學。」
「我馬上下去，等一下。」
隨後，綾芽同學搭乘的車子停了下來。
他那理所當然的命令口吻，我也大抵習慣得差不多了。
「綾芽先生……但是……」
「叫你回去沒聽見嗎！」
下車後，綾芽同學朝司機先生如此說道。司機先生一臉為難，默默地駕車駛離。
「他好像很困擾的樣子。」
「因為監視不了我啊。」
「怎麼說監視呢？人家隻是好意關心你而已。」
畢竟綾芽同學是寶生家重要的第一順位繼承人啊。
「不，我說監視就是監視。」
「……是嗎。」
綾芽同學刻意加重語氣強調。我的直覺告訴我，這個問題還是不要繼續深究為妙。
?～
包包內的手機響起新郵件提示音。我取出手機，查看郵件內容。
「是哥哥傳來的。」
「……你有哥哥？」
「嗯。我們年齡相近，還經常吵架呢。他也和我一樣是老師喔。」
「……」
綾芽同學默默點頭。
哥哥傳來的郵件還是一如既往的無聊，瀏覽完畢我便馬上將手機收回原處。
「我一直都很想要個妹妹，彼此都是女孩子，可以互相借衣服穿嘛。」
況且，姊妹之間還能互相傾訴談戀愛的酸甜苦辣。換作是哥哥可就行不通了。
「綾芽同學，你是獨生子吧？」
印象中，我記得看過的資料上是這麼記載的。
「……我不想要妹妹，再也不想。」
綾芽同學回答的當下，一輛大卡車恰好呼嘯而過，掩沒了他的話聲。
「你剛剛說什麼？」
「不，沒什麼。」
綾芽同學就此沉默。
「早安，綾芽同學、桐原老師。」
我回頭一看，隻見羽月老師笑容可掬地站在身後。
「早安。桐原老師，我還有事，先走一步了。」
綾芽同學向羽月老師敬禮致意後便快步離去。
「綾芽同學居然會和他人結伴上學，真少見呢！」
「畢竟他總是有專車接送呀。」
我朝身旁的羽月老師投以微笑。她的卷發今天也梳理得俏麗又時髦。
——無論怎麼看都好可愛喔……
「早～～」
巴同學一把勾住羽月老師的手臂湊了過來。
——巴同學……
「哎呀，原來巴同學也會有準時上學的時候啊。」
聽完羽月老師這番話，巴同學不禁偷笑。
「我可是超～喜歡學校的喔！」
「真的嗎？」
「對啊！」
巴同學鬆開羽月老師的手，轉而繞到我身邊。我下意識地別開目光。
「珠美。」
目睹我的反應，巴同學也沒有因而氣餒，反而向前挨近，讓身體貼得更攏。
「學校有這麼多可愛的老師，我當然喜歡上學。你說對不對啊，珠美？」
「……這……」
他的微笑就在眼前，我卻答不出任何話語。
「再見羅。」
巴同學往前跑了幾步，輕微轉身，揮手做出掰掰的手勢。
「巴同學真是個可愛的孩子呢。」
「……是啊。」
我一邊眺望他逐漸遠去的背影，一邊握緊了右手。
——我其實比誰都清楚……
巴同學的笑臉是裝出來的。而他的內心，遠比我想像中還要混沌不清。
我必須拯救那個真正的他……
「桐原老師？」
「咦？」
我拾起頭，羽月老師正一臉擔憂地看著我。
「你的脖子還痛嗎？」
「啊……不會……」
不知不覺中，我已輕輕觸碰頸子上被巴同學咬傷的傷痕。經提醒後我趕緊收手，但羽月老師仍舊好奇地窺看我的傷口。
「你那道傷是怎麼回事？……難不成是吻痕？」
「才……才不是呢！隻是蚊蟲叮咬罷了。」
傷痕正好位於衣領處若隱若現的位置，即使被他人誤會也屬情有可原。
——也許是因為貼了0K繃，反而更惹人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