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叫有人的,也有藏獒的。岡日森格的驚叫就像虎嘯,嚇得天上的雲彩都亂了。大黑獒那日沒有叫,它隻是驚訝地朝後跳了一步,好像麵對的不是一隻藏獒,而是一個魔鬼。白獅子嘎保森格咬著,嚼著,吞著,朝著天空誇張地伸縮著脖子,連肉帶皮,一根毛都不剩地吃掉了小白狗嘎嘎。
在雪狼嘴邊死裏逃生的小白狗嘎嘎被它的父親白獅子嘎保森格吃掉了,在恨的冰冷刀鋒上幸免於難的小白狗嘎嘎在愛的溫暖唇齒間被親生父親吃掉了,在義父岡日森格和義母大黑獒那日無微不至的關照下正在痊愈傷口、茁壯成長的小白狗嘎嘎被愛瘋了它的阿爸吃掉了。這就是高原的魂魄冷酷的藏獒,這就是這個偉大的生命現象在表現夠了沉穩剛猛、大義凜然、先人後己、任勞任怨等等備受人類稱讚的優點之後,突然又閃現出的一道黑光,是湛湛藍天下的黑光,醒目而刺眼得幾乎讓父親暈過去:我愛的別人不能再愛。咬死吃掉自己恨的,也咬死吃掉自己愛的。因為愛就是占有,就是不讓別人占有。
父親悲憤地說:“你這個野獸你怎麼把它吃掉了?”麥政委拉他一把說:“你別喊,它過來怎麼辦?它是瘋狗。”父親說:“有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它敢過來。”大黑獒那日聽到父親在說它,突然就嗚嗚嗚地叫起來。它哭了,它是一隻感情熾熱得容易糊塗的母獒,它覺得天塌了,自己的孩子失去了。它滿臉掛著眼淚,撲上去要和狗麵狼心的嘎保森格拚命,卻被岡日森格擋住了。岡日森格溫存地舔了舔大黑獒那日臉上的眼淚,更加溫存地舔了舔它那僅有眼淚沒有光明的左眼,仰起大頭深長地喘了一口氣,抖了抖渾身的獒毛,大丈夫立馬橫刀似的朝前走了走,陰凶地鄙視著白獅子嘎保森格,像是說:好了,狼心狼肺的家夥,你玩夠了,該是我們兩個見分曉的時候了。
父親喊起來:“不要再浪費時間了,岡日森格,收拾它。”麥政委說:“你冷靜一點,你怎麼能這樣?在青果阿媽草原,教唆狗打架,就是教唆人打架。你趕快攔住它們。它們要是打起來,傷了誰對我們都不利。”
已經來不及阻攔了。兩隻同樣高大威猛的藏獒同時發出了一陣驚天動地的吼叫。雪山獅子岡日森格和白獅子嘎保森格之間的雌雄之較、犬牙之拚馬上就要開始了。
吃掉了親生兒子小白狗嘎嘎的白獅子嘎保森格在撲向雪山獅子岡日森格的時候,就已經意識到這是一場自己有生以來空前殘酷的惡鬥,所以它並不指望速戰速決,那種一撲到位,僅一口就準確咬斷對方命脈的戰法,用來對付岡日森格顯然是不合適的。所以它的撲咬盡管也是龍騰虎躍的架勢,但它明白這隻不過是虛張聲勢,能起到一點威懾與恫嚇的作用就已經不錯了。恰好岡日森格也抱了這樣的想法,它迎撲而上,在狗頭撞狗頭的一瞬間,身子倏然一擺,和對方擦肩而過。它心想何必要硬碰硬呢,兩敗俱傷不是我的追求,我追求的是你輸我贏,是勝利和榮譽,是對狼心狼肺的食子者大義凜然的懲罰。但岡日森格比誰都明白,要懲罰白獅子嘎保森格並不容易,它得百倍小心,得使出渾身解數,一丁點的疏忽大意都有可能踏入失敗的陷阱。
岡日森格後退了幾步,仔細研究著嘎保森格,突然四腿一彈,飛身而起。這是一次寫意般的撲咬,幾乎是為了表演而不是為了實現目的。嘎保森格輕鬆躲開了,然後是一次象征性的反撲咬。岡日森格用肩膀扛了它一下,試了試它的力量,不禁叫了一聲:好硬棒的身體,簡直就是鐵了。
它們對峙著,都用鋼錐般的眼光盯著對方的脖子。脖子是關鍵,脖子上氤氳著一隻頂天立地的藏獒所必備的全部威儀和尊嚴,尊嚴的背後,蠕動著關乎生死的大血管,潛藏著隻要撕裂就能送命的喉嚨。雙方共同的想法是:咬住對方的脖子和不讓對方咬住自己的脖子。無論是咬住對方的脖子,還是不讓對方咬住自己的脖子,都需要電光石火般的速度,需要天神的力量和魔鬼的技巧。它們沉默著,窺伺著,鴉雀無聲。
觀看這場廝鬥的人們似乎比廝鬥的雙方還要緊張,直眉瞪眼地看著。包括不想讓它們廝鬥的麥政委和想讓它們廝鬥的父親,都隻用眼光交流著,誰也不說話,好像一說話局麵就會改變,就必然會有一隻藏獒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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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