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以後,因打死鐵包金公獒而被西結古草原的藏獒牢牢記恨的李尼瑪,一脫下丹增活佛的絳紫色僧袍就會遭受領地狗襲擾的李尼瑪,調離青果阿媽草原,回到西寧去了。離開的時候他要求梅朵拉姆跟他一起走,梅朵拉姆拒絕了,這就意味著他們的愛情已是山窮水盡。梅朵拉姆是西結古草原的驕傲,她用自己的美麗和對藏獒的喜歡以及大膽潑辣的做派,讓所有見到她的人和見到她的狗,都變成了她的崇拜者。她在草原人和藏獒們的歡呼聲中擔任了西結古工作委員會的主任。不久,多獼總部的麥政委親自兼任了上阿媽草原工作委員會的主任。在他的推動下,當年也就是1952年冬天,按照草原的規矩,上阿媽草原的幾個部落頭人帶領著三十多名參加過民國二十七年那場藏獒之戰的騎手,來到西結古草原,賠償了命價。命價約定俗成的標準是:一個牧人二十個元寶(每個元寶合七十塊銀元),一隻藏獒十五個元寶,因為死去的牧人和藏獒很多,湊不夠那麼多元寶,在西結古工作委員會主任梅朵拉姆的說服下,西結古草原的頭人和牧民同意把命價折扣為一個牧人六個元寶、一隻藏獒五個元寶。怨仇解除後不久,遼闊的青果阿媽草原上誕生了第一個非部落建製的政權,那就是今天的結古阿媽藏族自治縣,縣府設在上阿媽草原。丹增活佛、索朗旺堆頭人和大格列頭人都在結古阿媽縣政府裏掛了個委員的職務。建立結古阿媽藏族自治縣以後,梅朵拉姆就被任命為縣婦女聯合會的主任。在傳說她就要離開西結古草原的那段日子裏,光脊梁的巴俄秋珠傷心得幾天沒來學校上課。梅朵拉姆是他心中的仙女——白度母和綠度母的人間造型。她用她美麗的姿影占據了他的心,擠掉了他滿心室泛濫的仇恨的息壤。可是現在,他不能天天看到她了,不能天天聽到她“小男孩”、“小男孩”的叫聲了。他戀戀不舍地遠遠跟著她來到了縣裏,突然看到她正在回頭望著自己,頓時就滿臉通紅,轉身跑了回來。從此以後,巴俄秋珠差不多每個星期都要穿著那雙羊毛褐子和大紅呢做靴筒的牛皮靴子,去一趟縣裏,看望梅朵拉姆,有時僅僅是為了遠遠地望一眼她的背影。直到那雙靴子被他穿爛,齊刷刷地露出了十個腳指頭,他又沒有新靴子出現在她麵前的時候,他才中斷了這種飛揚著生命激情的奔波。有一天,梅朵拉姆來到了西結古草原,送給他一雙她買的新靴子,對他說:“你已經很久沒有去看我了,你還是去看我吧。”於是他又開始了草原與縣裏之間的奔波。當這雙新靴子又一次被他跑爛的時候,他留在縣裏也就是說留在他曾經極端仇視的上阿媽草原再也沒有回來。傳說他跟梅朵拉姆結婚了,證婚人就是麥政委。麥政委已經不是青果阿媽草原工作委員會的政委了,是剛剛建立起來的青果阿媽州的州委書記。梅朵拉姆和巴俄秋珠的婚姻是一樁女大男小的婚姻,一大就大出了七八歲,但誰也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因為梅朵拉姆是仙女下凡,仙女是沒有年齡的,就像我們常說的:“觀音菩薩,年年十八”。父親依然呆在西結古草原有史以來的第一所帳房寄宿學校裏,自得其樂地當著校長,也當著老師。當又一個夏天到來的時候,他回了一趟西寧,在報社記者部主任老金的撮合下,和老金的女兒結了婚安了家,然後又回了一趟他和妻子共同的內地老家。一個月後,父親告別西寧的妻子,帶著許多天堂果——河南洛陽孟津縣古橫州的花生,回到了他的草原他的學校。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在狼道峽口迎接著他。多吉來吧用思念之極的哭號似的叫聲迎接著他。多吉來吧是父親給飲血王黨項羅刹新起的名字,意思是“善金剛”。父親把花生散給了所有的孩子和看護學校與孩子們的多吉來吧,又讓岡日森格把所有的領地狗叫了來,也給它們喂了一些。它們的反響沒有孩子們強烈,孩子們歡呼雀躍,都說香死了,而它們不鹹不淡地咀嚼著,覺得沒什麼稀奇的,感謝地搖了幾下尾巴,就走了。除了大黑獒那日,它似乎對花生格外感興趣,吃完了分配給它的,又跟著父親死纏活纏地還要吃。父親就又喂了它一些。它高興得用鼻子哼哼著,是感謝,更是滿足。它已經當媽媽了,大概花生吃了可以催奶吧。它的兩個孩子就跟在它身邊,黑背、黃腿、獅頭、方嘴、吊眼、眉間有兩輪耀眼的金太陽,是兩隻真正還原了古老的喜馬拉雅獒種的鐵包金公獒,才幾十天就有了跟它們的阿爸岡日森格一樣的威儀和氣概。父親還帶來了一些沒有炒熟的花生,他開出一分地來,種了下去,但是沒有冒芽,兩個月後扒開土一看,還是原模原樣的花生。他把它們撿起來,炒了炒,分給孩子們吃了。父親後來說,幸虧種植花生沒有成功,要不然他一定會在草原上開出一大片花生地來,那就要承擔鏟除草原植被、破壞生態平衡的曆史罪責了。多吉來吧也就是飲血王黨項羅刹一直呆在父親的學校裏。1958年它被青果阿媽軍分區的人看中,用鐵籠子運到多獼鎮,看守那裏專門關押戰犯的監獄。兩個月後它咬斷粗鐵鏈子,咬傷看管的軍人,跑回了父親的學校。不久它就把領地狗中最優秀的母獒大黑獒果日帶到了學校,帶到了父親麵前。父親驚喜地問道:“你們是什麼時候好上的,我怎麼不知道?”又摸摸大黑獒果日的頭說,“別忘了,你的一隻耳朵還是它咬掉的。”大黑獒果日搖搖頭,表示自己不在乎。多吉來吧衝著父親吼了一聲,仿佛是說:別提啦,過去的已經過去啦。大黑獒果日很快就懷上了,第一胎生下了一公一母兩隻小狗,簡直就是多吉來吧也就是飲血王黨項羅刹的翻版:全身漆黑明亮,四腿和前胸火紅如燃,就像兩塊正在燃燒的黑鐵。它們是真正的鐵包金藏獒,是爺爺的爺爺的爺爺和奶奶的奶奶的奶奶參加過橫掃歐洲的猛犬軍團的黨項藏獒,是身經百戰,雄當萬夫,形同天之戰神,建立過讓成吉思汗驚歎不已的“武功首”的巨獒之嫡傳後代。多吉來吧和大黑獒果日一共生了三胎七隻小狗,第四胎還沒懷上,多吉來吧就離開了西結古草原。建立不久的西寧動物園來人在西結古草原尋覓動物,一眼就看中了多吉來吧,拿出兩千元錢要把它買走。那個時候的兩千元錢是很多很多的,足夠把寄宿學校的幾頂帳房變成兩排土木結構的平房。父親心動了,他那時候考慮最多的就是如何擴大學校和建設學校。他流著眼淚,向多吉來吧和大黑獒果日鞠著躬,說了許多個“對不起”,同意了這筆交易。同樣流著眼淚的多吉來吧被鐵籠子運走的時候,學校裏所有的學生都哭了,已經離開學校去生產隊放牧的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和從學校畢業的許多孩子都來為它送行,都哭了。大黑獒果日追著運載丈夫的汽車,一直追過了狼道峽。但是一年後多吉來吧又跑回來了,是從西寧跑回來的。從西寧到青果阿媽州的西結古草原,少說也有一千二百公裏的路程,它是怎麼跑回來的?它吃了多少苦?它是不是還咬傷過阻止它逃跑的人?這一切父親都不知道。多吉來吧回來後,父親生怕西寧動物園的人追來討要,就把它藏在了黨項大雪山山麓原野上送鬼人達赤的石頭房子裏,隔三差五帶著食物和大黑獒果日去看看它。石頭房子是多吉來吧小時候接受過磨難的地方,它記憶猶新,表現得非常煩躁。它似乎擔心著邪惡重新占據它的靈魂,恐懼著仇恨再次鉗住它的命運。它在極度煩躁中勉強度過了一年,然後就流著感激和永別的眼淚,死在一個冬天的早晨父親給它喂食的時候。父親抱著它,一聲比一聲急切,一聲比一聲哽咽地喊著它的名字:“多吉來吧,多吉來吧。”大黑獒果日不哭不叫,在它的屍體旁邊整整守了四個月,直到冬去春來,屍體完全腐爛,才在父親的幹預下,把屍體讓給了整個冬天都在覬覦不休的禿鷲。多吉來吧在石頭房子裏成長,又在石頭房子裏死去,也算是它的宿命吧。它死於心靈的創傷,也死於肉體的創傷。死後父親才發現,它身上有槍打的痕跡,一顆子彈嵌在它的屁股上,一直沒有取出來。大黑獒那日死得比較早。1957年冬天,西結古草原遇到特大雪災,寒冷和饑餓奪去了大部分牛羊的生命,許多牧民困在大雪裏不知死活。獒王岡日森格帶著領地狗群到處尋找活著的人。當它們在高山草場找到尼瑪爺爺一家時,看到那裏一隻牲畜也沒有——牲畜都死在遠離帳房的草場上了。兩隻牧狗新獅子薩傑森格和鷹獅子瓊保森格好幾天沒有回來,說明它們要麼仍然堅守在死掉的畜群身邊,要麼自己也已經死掉了。蜷縮在就要被積雪壓塌的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