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來的目的就是想把父親的公獒岡日森格買走,父親總是搖頭不語,笑而不答。我記得曾經來過一個日本人,帶著翻譯和父親討價還價。最開始他們說是三千,父親搖頭,長到一萬,父親還是搖頭,長到三萬,長到六萬,長到十萬,長到二十萬,父親都在搖頭。直到長到三十萬,父親突然不搖頭了,問道:“我的岡日森格真的值這麼多錢?你們不是耍弄我吧?”人家告訴父親,隻要他肯賣,他們並不在乎三十萬。那個時候的三十萬元人民幣對父親對中國的絕大多數人都是個天文數字,概念中跟現在的三千萬差不多。父親說:“真的你們要給我三十萬?那我就更不能賣了,我要錢幹什麼,錢越多我越不踏實,還是岡日森格好,岡日森格天天守著我,我就像回到了西結古草原。”父親始終沒有賣掉他的公獒岡日森格,岡日森格是他的命根子。
父親的公獒岡日森格死於十年以後。在父親六十三歲生日的那天,它悄然離開了我們。它是病逝的,它走的時候眼睛裏流著傷別的淚,也流著痛苦的血。據說一輩子離開草原的屬於喜馬拉雅獒種的藏獒,死的時候眼睛裏都會流血,那是靈魂死去的征兆,是拒絕來世的意思,因為離開了草原,藏獒的靈魂也就失去了靈性,也就毫無意義了。
父親再也沒有接觸過藏獒,他很快就老了。他總說他要回到他的西結古草原,回到他的學校去,但是他老了,再也回不去了。他努力活著,在沒有藏獒陪伴的日子裏,他曾經那麼自豪地給我說起過他的過去。他覺得在西結古草原,自己生命的每一個瞬間,就跟藏獒生命的每一個瞬間一樣,都是可貴而令人迷戀的。
有一天,一個身形剽悍、外表粗獷的藏民來到了家裏,用一雙遒勁結實的手獻上了一條潔白柔軟的哈達,然後指著自己的臉用不太流暢的漢話對父親說:“漢紮西叔叔你不認識我了嗎?我就是那個臉上有刀疤的孩子。”父親想起來了,他說:“啊,刀疤,七個上阿媽的孩子裏的一個,你是來看我的嗎?我都老了,就要死了,你才來看我?岡日森格怎麼沒有來?大黑獒那日姐妹倆怎麼沒有來?多吉來吧也就是飲血王黨項羅刹怎麼沒有來?”那個臉上有刀疤的藏民說:“會來的,會來的,漢紮西叔叔你要保重啊,隻要你好好活著,它們就一定會來的,紮西德勒,紮西德勒。”
它們果然來了,在父親的夢境裏,它們裹挾一路風塵,以無比輕靈的生命姿態,帶來了草原和雪山的氣息。那種高貴典雅、沉穩威嚴的藏獒儀表,那種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藏獒風格,那種大義凜然、勇敢忠誠的藏獒精神,在那片你隻要望一眼就會終身魂牽夢縈的有血有肉的草原上,變成了激蕩的風、傷逝的水,遠遠地去了,又隱隱地來了。永遠都是這樣,生活,當你經曆著的時候,它就已經不屬於你了。父親的藏獒,就這樣,成了我們永恒的夢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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