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島並沒有想到,在脫離了學生生活十幾年之後,自己居然再度回到了校園裏。
將女兒送到學校,裏子又和老師談了一會兒,這才滿心不安地離開。
還有五分鍾上課,青島坐在三年F班右數第三條第二個座位上,百無聊賴地翻著優香屜子裏的作業本和成績表:
“……國文76,英文79,繪畫85,家政87,化學53,物理46,數學……數學隻28分?!”目瞪口呆望著那個鮮紅的數字,青島差點以為自己看錯了!優香已經是中三學生了,富裕溫暖的家境讓她變得既懦弱又貪玩,青島已經猜到這個結果,但他沒想到會麵對這麼差的分數,看起來文科稍微強一點,理科卻一塌糊塗。
“這孩子到底是怎麼學的?成績怎麼糟糕到這個地步了?”青島不由得喪氣了:“我記得我國中的時候所有的功課都在九十分以上的——難道說如今的孩子都是這個樣子了麼?”
很明顯,這是個對學習不怎麼熱心的孩子,作業本上積累了一堆紅色的叉都沒有做訂正,大部分功課一看就知道是在馬虎應付,然而日記本和信件裏卻畫滿了娃娃和花朵……
青島並不是懷著偷窺的趣味去看優香的私人日記的,他並沒有了解一個十四歲女孩子的yu望,所有的日記和信件青島隻是冷靜地翻了翻,大致弄清楚了這個女孩狹小的社交圈子,僅此而已。
青島並不想去“代替優香”,更不用提“按照優香從前的人生來繼續女孩的生活腳步”。既然優香已經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了,那麼,默默塵封她的過去,努力維持如今的自己,這才是青島想要去做的。正是因為抱著這樣的心態,剛才他已經使得幾個以前和優香交好的女孩子有些不高興了:她們原本邀請優香放學後一起出去玩,沒想到卻被青島給拒絕了。
“爸爸下班之後要來接我回家的。”青島說:“對不起,我不能和你們出去玩。”
“唉,你都出院了嘛!”一個女孩撅起嘴來:“你爸怎麼還把你看得那麼緊?”
“真的對不起。以後有機會再說,好麼?”
見青島擺出客套又不太熱忱的態度,那幾個女孩也不再堅持,在各自散回自己的座位之前,一個女孩小聲嘀咕著:“且!什麼了不起……”
青島笑了笑,在心裏給那女孩做了個鬼臉。
國中女生的生活在一個成年男子的眼裏是乏味無趣的,學習的難度在青島看來並不是問題,盡管是在接近考高中的緊要關頭,作為一個走上社會已經很多年了的成人,應付這點功課還是綽綽有餘的,隻是作業的字跡有些潦草——目前為止,青島還不能很順暢地控製手指的活動力。
除此之外,青島也不能參加體育活動課。“淺野同學因為車禍造成的傷還沒有完全好,所以不能上形體課。”老師這樣給其他孩子解釋,一些女孩子在聽了這話之後,相互間交換了幾個古怪的眼神。
每個上學日都是如此:青島伏在自己的座位上,半夢半醒地聽著講台上老師的聲音,想著自己的心事,遇到考試,半個小時之內劃完所有答卷,剩下的時間,也隻得靠在椅子上發呆,即便是下了課,青島也不和任何同學交談,有人來找她搭話,青島的回答也永遠都是懶洋洋、無精打采的,當然,青島更不和他們出去玩,一到放學時間,這個女孩就背起自己的書包,到校門口等待父親接她的車,而哲人總會在六點差一刻的時候,準點來到校門口。
“今天優香過得怎麼樣?”每次,他都這麼笑眯眯的柔聲問女兒。
“很好。”青島衝著對方笑了笑,沒有再說更多的話,隻伸手拉開車門,坐進車裏。
“昨天的數學考得如何?”哲人發動車,從後視鏡裏看了一眼女兒,聽見女兒沒有回答,他有點後悔自己問得太直接,正想說點什麼來安慰一下,誰知後座的女兒從他身後將一張考卷伸到他眼前——
“……哢!”一聲尖銳的刹車聲,哲人目瞪口呆的望著那張卷子!
“本來可以拿滿分的,最後一道題我看錯了一個分子式。”後座的女孩聲音懶懶的說:“抱歉,以前我就這樣,從來做了卷子都不檢查的……”
“……優香?!這真的是你的卷子?!”哲人一把抓過卷子來,他簡直不敢相信那個鮮紅的九十五分!國中三年,女兒的無數次數學成績裏,及格的次數屈指可數。
大概是察覺到了父親的詫異,優香愣了一下,隻小聲說了句“下次我會注意”,接下來,無論哲人問她什麼,也再不肯多說一句話了。
當然,在突然間做了年級第一名一個禮拜、目睹了老師的疑惑和優秀生的嫉妒之後,青島再度悄無聲息的將優香的成績慢慢降回了從前的水平。他不想給自己惹麻煩,太突出隻會引起大量關注的目光,青島心裏清楚得很,如今自己的狀態並不適宜出風頭。
隨著時間的流逝,身體平衡的問題慢慢得到了緩解,最開始的不適應感,在習慣這個身體之後逐漸消失,一個月後,青島已經可以如常人般下樓和行走了,劇烈活動後的疲憊感也沒起初那麼嚴重了。但是青島依然不肯去上形體課,對他而言,穿著少女的緊身衣褲,混在一幫子小女孩裏練體操,這實在不是什麼舒服體麵的事情。
“我一個大男人,居然穿那種緊繃繃的彈力衣四處蹦達?才不幹呢!”他心裏這麼嘀咕:“就算……就算身體是女孩也不成!”
雖然女兒的狀態一天好似一天,哲人和裏子依然不很放心青島的身體,盡管青島覺得沒問題了,可他們還是每天接送,深知淺野夫婦的愛女之心,青島不好堅持己見,反正變成小孩的他,什麼地方也去不了。
對於如今舒適卻狹窄的生活,青島總是感覺到一種說不出來的空虛,他甚至鬧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還活著:每天每天,他憑借著這個身軀活動,做著自己並不想去做的事情,去往自己並不想去的地方,麵對自己根本沒興趣麵對的人群……這根本就不是他的世界,也根本不是應該屬於他的生活,特別是在身體能夠自如活動之後,厭倦感就愈加強烈。
起初,青島還往家裏跑跑,他的苦悶除了父親母親哥哥,也沒有其他人可以傾訴。
“我現在已經練熟了。”青島經常笑嘻嘻的對父母說:“人家不管是叫‘優香’、‘淺野’、還是‘小優’……我都能馬上應過來了。不像開頭,喊了幾聲我都沒動靜。”
“哦哦,那有沒有辦法說服淺野夫婦給你改個名字呢?”母親突發奇想:“幹脆和他們說說,讓他們給你把名字改成‘淺野俊作’如何?”
“媽媽又在亂想了,哪裏有女孩子叫‘俊作’的?”青島勉強一笑:“幸好如今的班上沒人姓‘青島’,不然點名的時候,我保證比他應得還快。”
“怎麼說,我們還知道你是小俊。”父親笑了笑,他伸手拍拍青島:“不管什麼時候,這個家都知道你是誰。”
然而家人的承認,並不等於社會的承認,人是需要他人認同的生物,“我”之所以為“我”,正是通過他人的眼睛來確認的,可眼下,無論生養他的父母如何愛他,整個社會也不會再把他當作“青島俊作”,而隻會認為他是“淺野優香”。即便是當年再如何親切的同僚和朋友,也不會再有誰把自己當作青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