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夜，很深很沉，淡淡的月光下，連遠處港口的海浪似乎也睡著了，隻剩下輕濤拍岸，宛如一首節奏簡單的催眠曲，吟唱得整個寧波城都似已入眠。
浙東寧波，十餘年前大元朝的時候，還是喚做慶元，現今大明洪武天子高高在上，垂拱而治，又改為明州，寧波，成了浙江布政使司轄下的寧波府，卻是一處良港。
時已二更開外，灣裏內外，卻已是一片靜寂，隻剩下遠處背街陋巷那小店裏，仍有一抹似有似無的昏黃燈光，淡淡亮著。有風輕輕吹來，吹在店前那麵已舊得不知是什麼顏色的小招上，小招輕輕翻動，微光下露出幾個歪歪扭扭的大字――李老實牛肉麵，五文一碗。
李老實很老實，一般來說，這世上老實人做生意，都好不到哪兒去，李老實的店卻居然一開就開了十多年。港口內外的苦哈哈們，無論為生活奔忙到多晚多累，隻要想吃一碗便宜又足量的牛肉麵，自然而然就會到李老實這裏來，喚一聲，老實頭，照舊，然後排開五文大錢，也算過把有錢人的癮頭。不過這個所謂的照舊，卻是一個噱頭，因為照不照舊，都一樣，李老實牛肉麵，就是真的隻有牛肉麵，頂多，還有些又酸又澀的老酒。苦哈哈們都說，這不叫酒，貓尿還差不多，李老實卻總是很認真的爭辯，這當然是十足十童叟無欺的老酒，不是酒，光憑貓尿就能把你灌醉了？
今天的生意卻是一般，李老實本想早早收攤，無奈卻還有兩個客人一直未走，也隻得等著。
這兩人卻是從初更起便已來了，都是時下士人的打扮，著一身直裰青衣，斯斯文文的樣子，看眉目神情，卻有些相像，倒象是兄弟二人。李老實看兩人施施然踏步而來，那神情倒象是不是來這個陋巷小店，而是去城裏最有名的玉滿樓會友似的。李老實這裏向無士人光顧，倒也不敢怠慢，自是殷情招呼，隻是向來口拙，也說不出什麼好話來。
這兩人卻也不嫌髒，隨便找個位置分左右坐下，喊一聲，老板，兩碗麵，兩碗酒，就不再言語，仿佛也深知這小店隻有這兩樣東西。待麵酒上來，左首那人卻甚是有禮，起身道一聲有勞，才端端正正坐了，吃一口麵，喝一口酒，倒也不道味道好壞，隻是不再動筷，卻是目不旁視，隻看著眼前的酒麵默默坐著，仿佛看看就會飽了。直到最後的幾個客人都吃完麵酒笑鬧著回家了，這兩人卻還是坐著紋絲不動，大有就這樣坐上一夜的架勢。
李老實不是多嘴的人，這店裏本就沒有士子打扮的人來過，客人不走，也隻有等著。他不言語，左首那人卻說話了：“老板，麵酒冷了，再換一碗。”
李老實打眼望望那人：“大爺，小的廚藝不佳，可是麵酒不合大爺的口？”
“甚好，你隻管換來。”
李老實無言了，甚好，你幹嘛隻吃一口，又要再換？手下卻不敢稍停，趕緊放麵打酒。
這時，右首那人卻道：“慢著，要二十碗麵，二十碗酒。”
李老實迷惑不解：“大爺――”
那人將手輕輕一拍，夜色中店門口卻不知何時多了十八個人，這十八人都是清一色的黑衣，短打裝扮，隻對兩人微微一禮，就各自進店。小店本小，卻沒有這許多座位，何況這十八人卻是不敢和這兩人同座，自然多數人都三三兩兩的站著了，一時門口，窗口，後門處各有數人或站或坐，倒似將這兩人和李老實圍了個貼貼實實。
“大爺，這。。。小的立即上麵上酒，各位大爺稍候就得，小的店小，委屈各位大爺了。”老實人並不笨，想不明白的就不想不問。賣了十幾年的麵，動作自然不慢，轉眼麵就上來了。
“大爺請先用，其他幾位稍候片刻就得，小的手拙，口味不佳，大爺多多擔待。”
左首那人卻很認真的盯著端著麵的李老實，上上下下的看，“好。”
“大哥，好什麼？這麵還罷了，這酒能喝麼？”右首那人問，原來兩人卻真是兄弟。
“好，好手，手好。”
李老實卻看似是呆住了。當然呆住，一個正常的男人，盯著一個五十多歲的老男人的手在翻來覆去的看，還不時露出讚賞之意，能不讓人發呆麼？
“大哥，這手好在哪裏？”右首那人倒是及時發問，他當然不是幫李老實，卻知道這時一定要這麼問一問的。
“二十五年前，桐柏雙雄據兵淮北，天完國主徐逆壽輝重兵三萬強攻半月如之奈何，卻有人空手孤身，雪夜入軍營，身披十七創，殺護軍親營十八高手，明剌桐柏雙雄於重兵帳下。當是夜，大雪如鵝毛，紛紛之下血肉飛濺，那人卻十步一人，足不留行，持雙雄頭顱從容而出，三軍為之氣沮，不敢稍動；十八年前，皇上與陳友諒大戰於鄱陽湖，當是時，陳逆大將張定邊巨艦自上遊順流而下，勢如破竹，直擊皇上旗艦，當者無不披靡，我軍船陣為之鬆動，千均一發之際，卻有人持四百石巨弓五百步外重創張定邊，率艨艟小艦逆流而上，血戰護駕，披創無數，挽戰局於即倒，我大軍此後數戰而定陳逆，實自重創張定邊始；十五年前，魏國公大將軍徐達，鄂國公大將軍常遇春奉聖命北伐蒙元，觀兵洛水，元軍五萬鐵騎陳兵北岸，旌旗蔽日，長刀似雪，卻有人率五百死士強渡洛水，三進三出，生執元梁王阿魯溫，大將軍乘勢揮軍直進，旬日之間山東之地盡入我手，元軍大帥王保保仰天長歎，千軍萬馬，盡潰於一人之手；如此大功，此人卻從不受官，反而此後不久即銷聲匿跡，不知所蹤。卻原來未能將軍百戰死，反而在這浙東一隅，將這雙萬人敵的手來洗手屠牛，賣這個淡而無味的牛肉麵，酸澀不堪的貓尿，你說這雙手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