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夢中,織雨睜開眼,眼角有淚。她一直沒睡。知道他回到寢宮,她假裝睡著,是為了避免與他相處的尷尬,可她未料到,他以為她睡了,竟然那樣溫柔地親吻與擁抱自己……

為什麼?

這是那個曾經對她那麼無情的男人嗎?

男人走出寢宮外,暗淡月光下,她似乎瞥見一抹銀色的長發,還有他背後那翼狀的陰影?

她閉眼,揉著雙眸,以為是夜色太濃,幽微的月光讓她看不清。

再睜開眼,從寢宮內望出,男人的身影已經看不見。

必定是她看錯了。

她怔怔著,有一絲失落。

他留在她身上的吻痕與擁抱,都還殘留著眷戀的溫度。

疼痛時,她好不容易築起的心防,正被他的溫存與柔情一點一滴的攻潰……

為什麼要對她那麼溫柔?她不懂。卻能感覺到那吻,是那麼的憐愛,那麼的寵溺……月行走回來時,看到她已坐起來,纖細的身子蜷成一團縮在龍床上。他愣住,僵在拱門前,直到她抬眸,眼神與他對望……

「你醒了?」他喉頭瘠啞,因為緊張而幹澀。

他緊張地盯視她,擔心她看到任何不該看到的景象。

「剛剛醒。」她細聲低語。

她的神情看來無恙。

他慢慢放鬆下來,走到床邊。「睡不著?」

她抬眸凝望他,柔潤的水眸剔透而且晶瑩,她用一種矛盾的神情凝望他。

「對,我睡不著,因為這張床太大,我不習慣。」她這麼對他說。

他上床,用他熾熱的臂彎擁緊她,將她的小臉按在胸口。「那我抱著你,你在我的臂彎裏睡,我的臂彎剛剛好,剛好守住你。」他沉柔地說,寬厚的胸傳出震動她耳腔的鳴響。

那刻,她幾乎忍不住,嗚咽出聲……

為何要說這樣的話?為何要做這樣的事?為何要這樣感動她?她的身子微顫,心再也不能堅硬,再也不能設防。男人以為她冷,強壯的臂膀圈緊她柔軟的發與蒼白的小臉,健碩的長腿環住她的身子,他保護的、溫柔的、眷戀的圈住女人纖細柔軟的曲線,將她護在懷中,暖在懷中,緊鎖著不放。

他把她圈得那麼緊、那麼緊,緊得除了濃情與密意,懷疑與距離已不能再存在於她與他之間。

她的臉無法不埋入他溫暖的臂彎,與深濃的溫存裏……

她深深歎息。

「你的手,還疼嗎?」凝著眸子,她顫聲問他。

他靜默片刻。「已經沒事了。」低道。

她的心落下。

卻沒有真正落下。

她明知道他的傷早已沒事……

但今夜,在他緊偎的懷抱裏,她已經沒有辦法再想太多。

然而,到了清晨,她又在他的胸口,發現幾抹來曆不明的血痕。他手腕上仍然纏繞著白綾,一直未曾取下,於是她像那天清晨一樣,悄悄解開他手腕上的綾布……那裏仍然沒有傷口,連疤痕也沒有。

若找不到傷口,那麼血跡是從哪裏來的?

如果不是她自己腳上的傷也曾經消失不見,她會以為那天發生的事,真的隻是一場夢!

她將白綾纏回他的手腕,他完全沒有知覺,仍舊熟睡。

是她手勁太輕?還是他真的睡得太沉?

這三日來,他睡眠的時間越來越長,也越來越沉。如今日清晨,她躺在他身邊已過半個時辰,他卻還熟睡未醒。

織雨凝視他沉睡的俊臉,慢慢回想著那夜,究竟還發生過什麼不能解釋的事?

如果真的有不能解釋的事,那麼唯一不可解釋的,就是她的哮喘症,為何完全沒有任何發作的征兆,她不但沒有頭暈,而且沒有哮喘,她的病彷佛在一夜之間痊愈,難道真的如小錦所說—— 她已死過一回,所以閻羅王不收她了?

織雨知道,小錦隻是信口胡說,這是最不可能的答案。然而這三天來所發生的事,又有哪一件有答案?包括他的溫柔、她忽然消失的傷口、還有他手腕上那諱莫如深的傷……這一切一切,到目前為止,仍然是沒有答案的無解

夜半,確認身邊的人兒已熟睡,月行掀開被子,悄聲下床。如過去那幾夜,他穿過拱門走出寢宮,越過紗帳來到露台。

今夜,月光分外皎潔。

還剩多少個夜晚,他能像今夜一樣,仰首欣賞這美麗的月色與夜景?

對著月光,他沉緩地吸氣,低頭,尋找手腕內側最順口的黑肉,然後張口狠狠咬下。

鮮血自他腕間汨汨流出,在銀白月色下,那鮮血看起來像是黑色的。他抿唇,滿意這樣的血流速度,方便他盡速染黑一頭白發……他的血確實是黑色的。黑色的血,流出魔的體外,卻凝結成鮮紅色。

多諷刺,人與魔,為何處處相反?

如此相反,他為何會愛上人間的女子?

他笑了,唇邊的笑容擴深,因為魔王竟然也有百思不解的問題……

「月行。」

有人喚他的名。

他頓住,笑容僵凝在嘴角。

「月行?」

那溫柔的聲音他太熟悉,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驚恐地轉身,他獰大雙眼,因為看到令他心膽俱裂的景象——

織雨正站上露台,她的目光就那麼筆直地,投射在他未染黑的半邊白發,背部橫展的黑色肉翼,以及那對森白恐怖的瞭牙上。

月行僵凝在那裏,無法言語,無法動彈。

直到她的目光落下,定在他那撕裂的、猙獰的、還淌著鮮血的手腕上。

「不,我可以解釋。」他顫聲說,抬起腳步想上前對她解釋。

織雨睜大眼,她搖頭,臉色慘白,然後轉身跑開——

月行呆住。腳步,慢慢收回……他是魔!他是魔!

她已經發現他是魔了!

她慘白的臉色與慌忙逃開的模樣,像把刀刺入他的胸口,掏出了他內心深沉的恐懼—— 悔恨開始蠶食他的心脈,她怕了。她走了。

她逃了。

她再也不會愛他了!

魔王也有恐懼,魔王原來也有恐懼!抱著淩亂的半黑長發,他閉上眼睛,痛苦地、絕望地、無助地在露台蹲下……

直到一隻小手握住他強壯的手臂,試著把他抱頭的手拉開—— 他茫然睜眼,魔眼已泛紅,還在不斷流出紅色的淚液……一片紅光中,他看到一雙小小的腳丫就站在身邊,隨即那腳丫的主人蹲下,一張焦急的小臉倏然貼近他猙獰的臉孔,然後用嬌柔的嗓音傷心地斥罵他:「你這個笨蛋!為什麼要自己咬自己?」織雨已經流了滿臉的淚。

他愣愣地看著眼前的小女人,愣愣地任由她執住自己的手,愣愣地呆視她哭著為他止血、為他上藥,為他纏白布……

他懷疑她真的存在,他懷疑自己隻是在作美夢,他懷疑這一切隻是他的妄想。

過了好久,他還是沒辦法相信這是現實,直至月光射到她嬌嫩的臉頰上,反映著她頰上那片晶亮的淚光……

那是淚。

是淚。

真的是淚嗬!

但她為什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