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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上午表妹打電話來說,要同我攤牌。

“攤你個頭。”我沒好氣地說。

“我又不是你男朋友,大家有什麼東西能拿出來攤?”

“我不管!總之中午在皇後餐廳,不見不散。”表妹掛斷電話。

其實鄧寶珊並不真是我的表妹。

家母與鄧伯母原來素不相識,不料一次偶然的機會,兩個太太相見歡,於是引為莫逆,這個偶然的機會,當然是打牌。

打牌需要好的搭子,好搭子的意思就是牌品好。家母的話是這樣說的:“牌品好,人品就好。你看黃太太,輸點錢就擺臉色,怨上家,怪下家,兼恨對門,就算贏了,也還是挑挑剔剔。唉呀陳太,你怎麼打這張,人家明擺就是清一色,你不放炮,我就自摸大三元了……”家母學著黃太太嗲聲嗲氣地說。

“真叫人倒胃口。”

鄧伯母的牌品就沒得話講,人也斯文漂亮。打過幾場牌後,她與我老媽就成了金蘭姐妹。我是獨子,老媽一直遺憾沒有女兒,所以見到洋娃娃似的鄧寶珊後,馬上認作幹女兒。所以寶珊多了個幹媽,鄧伯母多了個幹兒子,我多了個表妹,陳鄧兩家成為通家之好。

多奇怪,分明沒有血緣關係的人,我們可以隨便稱呼他們叔叔,阿姨,哥哥,妹妹,爺爺,奶奶……

華人知情識禮,我覺得我們在人際關係方麵的研究與貢獻,其實遠比四大發明要傑出得多。

家母甚至還意猶未盡地說:“可惜我們家大文比寶珊大許多,不然……”

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年代了。彼時我十歲,寶珊還是個嬰兒。老媽這個多事的人,居然還存著指腹為婚的念頭,實在笑死我。不過我幼時也頗喜歡跟她玩,她有那麼精致小巧的麵孔,隨時都會大哭大笑,比任何玩具都有趣味,我很喜歡這個表妹,她好象也很喜歡我這個表哥。

寶珊第一次和我攤牌,是她十三歲生日那天。

記得她穿著小小公主裙,披著滿頭卷發,坐在茶餐廳裏一邊吃香蕉船一邊對我說:“表哥,鄰班的積奇說想追求我。”

“那你有沒有答應他?”我喝著我的雲尼蘇打問。

“沒有,我告訴他我有男朋友啦。”寶珊一臉神秘。兩隻紅鞋子俏皮地在凳子下麵甩來甩去。

“哦?怎麼從來沒聽你提起?”

“表哥……”她撅起嘴說:“我的男朋友就是你呀。”

我嘴裏的雲尼蘇打差點噴出來。我不置信地問:“我?”

“難道你看不出來麼?”表妹哀怨地看著我。

“我隻對英俊成熟地男孩有興趣,跟積奇那種小孩子拍拖有什麼意思?”

我實在看不出她這怪腔怪調是在哪裏學的,恐怕是哪個電視劇的橋段。唉,現在的電視節目簡直是少兒教育的殺手。

“表妹。”我語重心長地說。

“這樣的話,你開玩笑講講就算了,千萬不要到處去說。”我苦著臉:“我擔不起這個誘惑未成年少女的罪名。”

“如果你不是我男朋友,那在泳池邊,你為什麼要吻我呢?”表妹一派天真是說。

好啊,原來陷阱在這裏。我想起那天在鄧家,我正在泳池邊看書曬太陽,忽然發現一直嘰嘰喳喳的寶珊沒有了蹤影,我扔下書四處亂找,發現她雙目緊閉,沒在水中。我驚慌之中撲下水把她撈起來,還忙不迭地替她做人工呼吸……

“你都是假裝的?”我吃驚地問。

“當然。”表妹淡定地放下第二隻香蕉船。

“你不曉得我是全校遊泳冠軍?教練說我將來可以參加洲際運動會。我會在自己家的泳池裏溺水?表哥,你實在天真又可愛。”

我覺得表妹象那寓言故事裏的狐狸,我則是倒黴的烏鴉。我氣得不得了。

當我正想痛罵鄧寶珊的時候,忽然發現鄰座有個金發碧眼的洋童惡狠狠地盯著我。

“那小孩子是誰?”我問表妹。

“那是你的情敵,想約我出去的積奇。”看來積奇的反應表妹很開心。

我完全徹底地崩潰下來。

不料那洋童跳下座位,徑直朝我們走過來。到桌前,他看也不看我,隻冷冷地向寶珊說:“鄧寶珊,我沒有想到你的品味這樣離奇古怪地差。”

這小洋佬“哼”了一聲,昂著頭走開。

那次生日表妹開心之極,但對我是不堪回首的事情。

現在表妹已經十八歲了,雖然她去英國念書這兩年,隻給我寄過明信片,但我相信她折磨我的手段隻有更高明。

我有不祥的預感。

午餐時間。皇後餐廳就在醫院左近。我走出病理室的時候,相熟的護士向我招呼:“陳醫生,和我們一起午飯。”“我這裏有你喜歡吃的茄汁三文魚。”我禮貌地告訴她們我約了人。

電梯裏,婦科的祝樂宜醫師搭住我肩膀說:“今晚我們有生日聚會,你可非來不可哦。”。

“你曉得我不太喜歡熱鬧。”我推辭。

“不行,壽星指名要你,派對上沒有俊男怎麼行?”樂宜不懷好意地說。

“放心,我們不會吃掉你。”

她們不會吃掉我?才怪。

從進到這家醫院,直被這些女子調笑吃豆腐到如今,彼時我尚是唇紅齒白的小夥子,六七年下來,現在我隻覺肉麻。

至少你不會寂寞。我的師父,外科主任薛定鍔博士這樣講。

“整天待在這家無聊的公立醫院裏,男人倒還好說,但是那些女孩子的大好青春,一晃就沒有了,從少女到徐娘,不過刹那的事。大文你想想,她們是女人,每天對著生與死,缺手斷腳,皮肉血液,病人走了又來,生生不息。她們工作吃重,責任又大,不尋點開心麻木自己,怎麼做得下去?誰叫你長得平頭正臉?活該你擔起潘安的責任。其實我年輕時候也遭過她們的毒手。”講到這裏,教授向我擠擠眼。

“大文,其實這是件娛已娛人的事,你想開些,至少你不愁寂寞。”

我不愁寂寞?是,我隻覺頭痛。

在醫院門口,我聽到熟悉的聲音在背後喚我。

“大文……”

“嗬,子安,你回來了?”我轉頭與護士長擁抱。

“這麼快就度完蜜月?北海道還好玩嗎?”

“過得去,尤其溫泉旅館別有風味……”她“唉”地歎口氣,接著說:“不過很快又得回到現實中來,被病人呼來喚去,日複一日。”

在這種時候我可以說什麼?隻有但笑不語。

“還好有你,大文。”她握住我的手。

“我多麼希望,每天早上醒來,看到的是你的臉。”她露骨地說。

“喂。丁子安女士,我提醒你,你現在已是有夫之婦,你再不可恣意調戲我。”我笑著拉掉她的手。

“就是!”她憤憤不平:“我結婚的最大損失,就是以後不可以再恣意調戲任何人。那麼這間醫院還有什麼意思?”

我笑著向皇後餐廳走去。

喝完一杯雲尼蘇打,已經十二點十分。表妹一直有遲到的習慣,我卻從來不催她,根本我不催任何人。

喜歡遲到的人,其實是最怕等人的人。因為擔心早到之後,免不了要等待,所以幹脆遲到,寧叫人等她,莫讓她等人。就象我這個表妹,叫她等兩分鍾,她就會暴跳如雷,如果約會定在十二點,她必是十二點五分才出門,永遠姍姍來遲。不過這年頭,年輕美麗的女孩子遲到半個小時算得了什麼?

我不是君子,但守時是我的美德,我覺得我有這種強迫症,逢約會必然早到,老媽笑稱我是兒時被老師打怕了手心的緣故。

一切事情,習慣就好,我現在就非常習慣等人。在等人的時候,我通常會拿本《國家地理雜誌》,裏麵總有時尚新奇的內容,看同頁,時間很快過去,我想表妹如果不來,我看到太陽下山也沒有問題。

表妹來了。我隻抬頭掃了一眼,就馬上被她吸引。不不不,不隻是我,是這餐廳裏所有的男士,都在看她。

她穿運動衫,運動短褲配球鞋,完全不施脂粉,看上去清麗脫俗。卷曲的長發直垂到腰際,一雙蜜色的長腿好看得叫人流口水。但真正吸引人的是她散發的青春氣息。她舉止大方隨意,眼中永遠寫著不在乎,還有那隻屬於少女的細致光潔的皮膚,臉上似有寶光流動,更襯得五官精致如畫。

在一片豔羨中,她笑著朝我走過來,我站起身為她拉開座位。

去了英國兩年,伊人變成天鵝回來了。

“奇怪我每次出來都塞車,表哥你沒有久等吧?”她虛情假意地說。

“沒有沒有,我也隻剛到。”動人的表妹大大地滿足了我的虛榮心,我的口氣竟這樣阿諛起來。

“表哥。”伊人托著腮笑眯眯地說:“你還是那麼英俊。”

沒有男人聽到這句話不高興,尤其是出自一個美麗少女之口,現在刻薄的女孩子太多,我這年紀已經可以被她們戲稱為老頭子。

“但是看到你我隻覺悲傷。”我垂下頭。

“哦?不高興見到我?”她又撅起嘴。

“是。”我無限悲傷地說:“你讓我想起少女時代的伊麗莎白泰勒。”

她開心地大笑起來。

“你的口吻跟我一個英國同學一樣,他還邀我拍過黑白照片。”

這樣的少女多好?一點讚美就可以讓她笑,一句揶揄就可以讓她生氣。不比那些成熟女性,永遠矜持而不動聲色,試探來試探去,叫人不知所措。另一個極端,就是對什麼事都誇張,蹩腳的笑話也可以誇張地笑半天,隔半小時就要補一次妝……

還是表妹這樣的女孩子最可愛,讓人輕鬆自然。

我們吃牛排與意大利麵。她閑閑地說些歐洲見聞,象波提切利的維納斯,西班牙的奔牛節。我聽得津津有味,這頓飯吃得開心之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