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當晚收工時,我看到有男子來接祝樂宜。
“樂宜又戀愛了?”我十分八卦地問百曉生丁子安。
“可不是。”子安笑說。
“這個依然比她小著好幾歲,樂宜的口味沒得改了。但比上個穩重老實得多,聽說在證券公司當職員,家境不差,相當靠得住。樂宜真有辦法……”
“誰叫你這樣早結婚?外頭春光無限,可惜與卿無關。”我調侃丁大嘴。
“你呢大文?你最近這樣規矩,怕是也心頭有人了吧?”子安探我口風。
大事不好,子安的嗅覺比狗仔隊要靈得多,萬萬不可被她察覺。
“我近來忙得七手八腳,哪有心思再同你們廝混?”我匆匆敷衍她,一溜煙跑掉。
恰在此時敏泉給我電話,約我今晚看電影。嗬,我雀躍,這冰美人怎麼忽然這樣主動?我歡歡喜喜地去赴約。
在影院裏,我們倆吃一桶爆米花,氣氛非常好。
“今天怎麼會主動約我?”我實在好奇。
“你還說。”她嗔怪。
“一到家老太太就講,這樣大好時光,不出去約會,關在家裏做什麼?去去去,去找大文去……她怎麼會曉得你?你見過我媽了?”
“是。”我承認:“是你姨媽鄭媒婆與牌友羅院長搭的線。”
“大文。”她溫柔地說:“搞不清為著什麼,如今我真有一點喜歡你了,這可怎麼辦?”
是啊,到了這個階段,相互就有責任與義務了,大家都有了牽絆。你不周到,她會生氣,她與別個男人說話,我會擔心。情侶間的猜疑有時勝過仇人。
但總比寂寞好,快樂不快樂,都是一個人,多無聊?我們最怕的,還是寂寞。
我輕輕握住她的手,心中不是不溫暖。
電影是《瓶中信》,我至喜歡的凱文科斯特納。我得承認,再英俊的華人男子也不及洋人,他們高大,身量好,深深的眼窩,五官輪廓分明,尤其經過些歲月後,更見蒼勁。洋人男星六七十歲仍然英挺的大有人在,象哈裏森福特。中國男人過了五十就露出老態,讓人感歎英雄遲暮。
感人的情節讓敏泉淚流滿麵,她不住用紙巾拭淚。最後男主角終於淹沒在海上時,她幹脆伏在我肩上哭得稀裏嘩啦。
我自己亦被震撼,雖然這個悲劇的結局我早已知道,但還是唏噓,我希望大團圓的結局。可是喜劇容易讓人淡忘,倒是悲劇讓我們銘記,誰記得《威尼斯商人》與《亨利四世》?大家統共隻談《羅密歐與茱麗葉》。
從影院出來,敏泉對我說:“大文,我不期待你似劇中男主角那樣癡情,但你不可欺騙我。”唉,這其實也是個頗高的要求,這年頭,誰還是至誠君子?但我聽見自己說:“這是一定的。”
身在感情中,多半不由已,我這樣的人也輕許承諾起來。我不是向來是浮滑浪子麼?
當晚回家時,我找到個空香檳瓶子,然後伏案寫了封很長的情書,自己看了又看,實在肉麻得緊,撕掉。站在露台傻想半天,終於寫下——如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把信裝進瓶子裏,再找塊木塞封住。第二天寄出去。
中午吃飯時,我故意落單,果然敏泉悄悄走過來。
“拜托,你可不可以再肉麻一點?”
唉,這女人,怎樣的甜言蜜語她都不滿意,為何她隻覺肉麻,不覺浪漫?
“那我換這句”我抓頭苦想。
“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好不好?”
“好你個頭,你累過多少美人?”她白我一眼。
看來這次又拍在馬腳上了。
這陣子我工作有寄托,感情有收獲,非常充實滿足。科裏有要緊的手術仍由薛教授主持,我與六月扮哼哈二將。
從病理室走出來,生活居然變了很多,我始料未及。
表妹的傷勢仍然讓我掛心,但她各器官恢複神速,敏泉說,好得這樣快,也算天賦異稟。表妹這種人如果放在古代,應是小說中的武學奇才。
有日閑暇,我去拜訪鄭月老。一是感謝她牽得好紅線,二是混餐好飯吃。
開飯時,我把鄭姨做的咕嚕肉吃得盤底朝天。
飯後,鄭姨與我鄭重說話。
“大文你也曉得,敏泉並不是尋常女孩子。”她遲疑地說。
我端坐聆聽,並不敢隨意發表意見。
“她父母早已分開。他父親那個人,唉,也不用提了。敏泉自小吃苦,與母親相依為命,所以格外堅強倔強。”
“她進醫學院前瘋狂戀上個美國轉來的男生,兩人幾乎同居,將她母親氣得要死。但後來不知為著什麼,那男生說走就走,一言不發就回美國,從此再無消息。她很受了刺激,自此行事有三分古怪。我非常鍾愛這外甥女,也當你是自己人,所以才羅嗦這麼多。”
我點頭稱謝。有人當你是自己人,總是好事,這是相當的信任與麵子。當然,幫派堂口除外。
“她性格孤介,分外保護自己,因尋常的傷害在她而言,亦是錐心刺骨。但不是我爭著自家人,她確是好女孩,同她走,是你福氣。”
“她的確不易追求。我會得小心冀冀。”我隻得這樣說。
“但我是一片真心……”唉,俗而又俗的套路。
“祝你好運,大文。我們幾個老的會盡力相助。”
她們都這樣說。叫我越發打不得退堂鼓。我恨不能用根繩圈即刻把敏泉套回家……
俗話怎麼說的?胭脂馬豈是人人可以騎得?
要得到真愛,想來也不會那麼輕易,我活該碰到紀敏泉,不然誰人來**,我定然推三拿四……
唉,都是天意。
第二天我去巡房時,看到兩張熟悉的床位空了。
“陳醫生……”
我回頭,有個穿花裙的女郎在叫我。我疑惑地看著她。
“我是趙若男呀。”她掠了掠頭發。
哈,我恍然大悟。可不是那個換腎的原子物理博士?都習慣了她穿件病號服,蓬頭亂發,麵如菜色的樣子,現在她換了衣服,走出病房,簡直認不得。
“我有再世為人的感覺。”她感慨地說。
“如今我體內有母親的一個腎,感覺很奇妙。”
“怎樣奇妙法?”我笑問她。
“溫暖,踏實,仿佛她又給了我第二次生命……”她語聲顫抖,眼裏閃著光。
“你準備回哪裏?回去澳洲的沙漠?”我問。
“本地也需要我這樣的人才,別忘了我說過,我學的是門硬本事,將來人類搬到太空,我仍然是稀缺人才。”她不無自負地說。
“而且我想留下陪伴母親,或者她時日已無多……”她又低下頭去。
“難得你們母女終於可以諒解。”我代她們高興。
“也並不是有很多共同語言。”她這樣說。
“但我們已學會求同存異,一方有爭執的意思,另一方會停住不再說下去……我們相處得相當客氣。”
這樣也好。客氣過了頭雖然生分,但也好過老死不相往來。我見過有的子女,父母過身也不露麵,那需要多深的隔閡,多大的仇恨呢?
有許多時候,我們對外人要比對親人好,對厭憎的人比對朋友寬容。我們不會把氣出在不相幹的人身上,但親人朋友如果不理解信任我們,我們會恨他們更多。
這時她母親出現在她身後。倒底是上了年紀的人,她麵色比女兒差許多。趙若男得到她母親的一部分,做母親的失去自己的一部分,世上能這樣做的,除了偉大的母愛,還有什麼?
“謝謝你,陳醫生。”她們母女齊齊道謝。
我與她們握手道別。
作為醫生,我做夢都希望有天來到院裏,人都走得光光,留下我們一班醫生護士大眼瞪小眼,無所事事,感歎世道不景氣……
“為什麼整天沒有看到護士長?”我抓住瑪麗問。
“她心情不好啦。”瑪麗閃閃縮縮地說。
丁子安這個傻大姐也會心情不好?我到休息室去看她。
混了這幾年,我是唯一可以亂進護士休息室而不會被罵為“色狼”的人。其實這自然也不算什麼成就,但說明我是至誠君子,才可以被這群女子們視如兄弟。當然,出於禮貌,我進去時會先咳嗽一聲,再敲敲門。
丁子安伏在她桌前哭泣。
我一直以為她是堅強樂觀的女子,喜歡照顧人,亦喜歡被人照顧,她溫和細致,嘴邊常掛個笑容,雖然是職業性的,但人人覺得她親近三分。我之前從沒見過她哭泣,她連不開心的時候都極少,我以前較喜歡同她說話,因為子安不同於敏泉的嚴肅板正,沒有樂宜的多愁善感,子安就是個傻大姐。雖然她喜愛八卦,但並不是亂說是非的人,總之我敬她如姐。
我很自然地坐到她身邊去,喜歡說八卦的人心裏自然藏不住話的,我也不必問,她自己就會說出來。我也是有好奇心的。
“你消失了一天,外麵的小護士們偷懶的偷懶,出錯的出錯,有個病人輸液時被紮了四針,手腫得象番薯……”我信口說些不著邊際的話。
“總之,我們沒有你不行,無論遇到什麼事,你都要振作,病人們需要你……”
我現在的口角越來越象院長了。
丁子安紅著雙眼抬起頭,抽抽噎噎地說:“大文,我要離婚……”
唉,我就曉得是這種事,但起初不敢向這方麵想,她才剛度完蜜月沒多久,老公是知名律師,一表人才,醫院內的女子莫不眼紅她嫁得好,如今數十天就破臉,除卻感情受傷,更要淪為笑柄,我要是她,也隻好躲在這裏哭。
她的婚禮我也去了,完全西式,聖潔莊嚴,子安扔出的小小花束被敏泉接到,害樂宜嘟囔半天。唉,看看她現在這副樣子,結婚又有什麼意思?
“周六周日,他常要去辦公室,我自然毫不起疑,哪個成名律師不是這樣子?萬想不到,大白天的,他居然跟客戶在辦公室裏……嗚嗚嗚……”她哭成個淚人似。
“那你又是怎麼發現的?”我遞一張紙巾給她。
“那女人是我中學同學,她要請律師打離婚官司,還是我介紹她去找我外子的。那天我原想約她逛街,她推說病在家中,外子卻說,是去辦公室與她商談離婚事宜,我想這兩人總有個在對我說謊,於是稍後悄悄去到他事務所,發現外間空蕩蕩,連秘書都不在,更覺蹊蹺。原來他早就支開了所有人,這對狗男女,以為四下無人,居然辦公室的門都不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