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有人常說,我對女人有辦法,其實我不過明白一個道理,當今社會,女性早已取得權利地位。她們要說話時,男人需要側耳傾聽,至於意見,則未必要求閣下發表。男人最大的毛病,是永遠覺得比女人高明,我因為深知上麵的觀點是錯誤的,所以一直順水推舟,逆來順受,抱著崇敬仰望的態度,不怕紅顏脂粉們不拿我來當知音。
“兩年前,我是個模範護士,深受病人愛戴與同行敬仰,於是升為護士長,負責特護病房。我盡心盡責,照顧每一位垂死的病人,直到他們離世。可是有一天,來了個未期癌症的老頭,他病入骨髓,已近瘋癲,可以一天水米不進,卻似有無窮精力來折磨身邊的人。扔便壺吐口水,盡情汙辱探視的親友,漸至無人問津,隻有我天天照料他,無微不至……”
她語氣平緩,神情安詳,象是在說別人的故事。
“但直到有一次,他趁我不備,將沾滿代謝物的髒床單兜頭罩在我臉上,自那刻起,我開始不可抑止地盼著他快點死,而且死得越痛苦越好……”
她忽然掩住臉,身體開始簌簌發抖。我專注地聽她說下去。
“我發覺這個念頭時,心中恐懼自責,一直以來,我是善良與堅忍的化身,怎麼可以有這種可怕的想法?於是我加倍關懷這個人人厭憎的老頭,忍受他的戲弄折辱,盡心力做好一切。可是沒有用,一絲用處也沒有,他變本加厲,折磨我成為他瀕死前唯一的樂趣。”
她抬起頭,空洞的眼中泛著淚光。我完全相信她說的,沒有人天生就是壞人。
“那天晚上我當更,淩晨三點,護士室喚人燈亮起,我知道是那個死老頭又在弄鬼,他時常這樣戲弄我們,但我還是去到病房看他。誰知這回是真的,他過於衰弱,有痰卡住肺喉,引致無法呼吸,其實我原可以把痰吸出來,救他一命,但不知怎麼,我發覺我很欣賞他痛苦掙紮的樣子,我睜眼看著他的臉色由白轉青,拚命撕扯著喉嚨,可就是吸進去的氣少,吐出的氣多,他悲哀求懇地望著我,我給他一個無情的微笑,他的眼神轉為怨毒,我發現自己非但沒有半分內疚與害怕,心底裏反而是興奮刺激。”
說到這裏,她的眼神發出光來,象是又看到那一幕。我隻覺渾身發冷,手心裏全是冷汗。
“直到他眼珠凸出來,直挺挺地死在那裏,我又等了幾分鍾,然後去喚值班的醫生來,那一晚,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解脫,原來親見討厭的病人死掉,才是我最渴求的事,我再也不必勉強自己,朝朝對著自己看著就想吐的人,而且如果哪個惹我討厭心煩,我或許還能順手送他一程……”
“所以,你在兩年內,弄死了十幾個病人?”我不置信地問。
“很多嗎?其實有不少人在我未下手前,已經死掉。或是死在手術台上,或是轉去其它醫院,不然這個數字怕要翻倍。”
她的眼神又恢複如刀鋒般的淩厲。我現在可以肯定她是個有雙重人格的人,一個是善良盡責的護士,一個是冷血麻木的屠夫。
但是說了這麼久,也沒有說到宮本,她殺人,與宮本有什麼關係呢?我忍住了沒有問,隻希望她慢慢說下去。
“漸漸我沉迷於那種可以隨意掌控他人生死的快感,殺人也是有癮的,當我發現一個該死的病患仍在苟延殘喘,並不斷折磨身邊人的時候,就忍不住要找機會弄死他。叫我地獄天使嗎?沒錯,我解決這些人的痛苦,超度他們速速下地獄。”
我實在不願聽下去,但是她為什麼要害宮本?又是從哪裏找來的鉈?我隻得硬著頭皮。
她手中的煙卷已燃到盡頭,可是渾然不覺,臉色滿是陶醉的表情,似乎仍在回味殺人時的快感。
我覺得胃部十分不舒服,罷罷罷,宮本的事與我什麼相幹,我還是速速離了這女魔頭是正經。
她回過神來,望著我似笑非笑地說:“你其實很想知道,我為什麼要對宮本下毒是不是?”
終於說上正題了,我吐一口氣說:“是。”
“那是他自己找上來的,我本來對正常人沒什麼興趣……”
我豎起耳朵。
“那天我如常在深夜進入特護病房,關掉一個老太婆的維生係統,她倒死得很平靜,一點動靜也沒有,實在無趣……”
她說得好象從便利店買了一塊肉那樣簡單。
“不過我轉身時,發現宮本象個鬼似的站在我身後。”她歎口氣說:“那一刻我倒沒有害怕,隻覺得一陣輕鬆,於是我朝他笑笑,問他想怎麼樣。”
“你猜他要怎麼樣?”她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濃,我隻覺得一陣陣惡心。
“他把我壓在床上,壓在剛死掉的老太婆身上……”
我心中猛地一驚,有點眩暈。宮本果然死有餘辜,這人可以與禽獸畫等號了。
她臉色陡變,罩上層黑氣。
“他以為我怕了,隻得任他擺布,可我此生最恨受人威脅,於是從那刻起,我就決定要擺布他,而且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受盡折磨,餘生都活在痛苦絕望之中。從那天之後,我就跟宮本同居,我甘心當他的奴隸,滿足他各種變態的要求,隻為有機會在他的飲食中放點東西。”
她眼中閃著異樣的光芒,右手食指與拇指捏在一起,輕輕揉搓,象是在往湯裏加鹽或胡椒粉。
“不可以太多,不可以讓他死得太快,隻可以每次一點點,一點點……”
她目光越來越灼熱,接著渾身顫抖,忽然歇斯底裏地狂笑起來,我嚇了一跳,扔掉聽筒跌坐在地。她笑聲不停,長頭發披散下來,麵容說不出地可怖,形如惡鬼。
看守聞訊進來,一邊喝止她,一邊去摸腰間的警棍。
她止住笑聲,麵如死灰,垂下雙手。看守收回警棍,伸手拉她胳膊,電光火石間,她忽然舉起手中重銬擊在那警員臉上,後者猝不及防,慘呼倒地。她奪下警棍,象《沉默的羔羊》裏的安東尼霍普一樣,瘋狂地朝看守撲打過去,傷者舉起左臂格擋,我清楚地聽到骨頭碎裂的聲音。
撕打中我看到她的囚衣被扯開,露出肩膀胸前新鮮的淤青,顯然在入獄後,她亦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但她是誰?地獄天使!敢虐打她,豈有好下場?
我從驚嚇中反應過來,撲出去大喊救命。其實不用我叫,在外看監控的人已一擁而入。我回頭隻見探視室內血光飛起,濺得四下都是,看守身子倒壯健,仍掙紮著朝門口爬去,那個被稱作地獄天使的女人獰笑著,在後麵一下一下地打他……
她BN喘
一陣混亂中,我被推出探視室。踉蹌著撞進某人的懷裏,門從裏麵砰地關上。被我撞到的人紋絲不動,我抬起頭,認得是方才與我說話的長官,他異常鎮定地扶住我說:“沒事了,不必害怕。”
象在安慰一個受驚嚇的孩子,我頗為汗顏。
“陳醫生,警方仍然希望你能幫助我們,我們急需要查出致命放射物質是如何落入普通護士之手的。”他絲毫不理探視室裏的情況,看守是死是活?連詢問一聲也沒有。
是司空見慣還是不屑理會?他臉上並無什麼表情。
“我已知道我想知道的,其它的實在愛莫能助。”我無奈地向他攤攤手。
“我不是做這種事的人,我膽小怕事。”
這是實話。並不見得拿手術刀見慣血肉的人,都有鋼絲般的神經。
“但是你有本事叫她說話。”他直看到我眼睛裏去。
“方才她與你說的話,多於我們連日來詢問的十倍,你也看得出來,她精神有問題,並不是一般犯人,或許你在幫助警方的同時,能拯救許多人。”
我低頭不語。
“鉈是種受管製的神經毒物,無色無臭,屬劇毒危險化學品,我們必要查清犯人手中的鉈是何處得來。你知道你朋友宮本的下場,你也不希望有類似悲劇發生可是?”
他循循善誘。
我沉吟半晌說:“容我想想。”
他眉毛一揚,似乎還想說什麼,但也意識到不可操之過急,於是不動聲色地送我出來。
站在日光底下,我有恍如隔世的感覺,過一陣子才邁步上車。
剛才的一幕實在震懾人心,我先是耳聞了一連串恐怖的事,而後目睹了血腥的場麵,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
還準備要我幫助警方套問口供?不不不,我受不了那份刺激,還是隔陣子再說。
我原本下午要趕回醫院,這下也無心再拿刀見血,直接開回家。
象是有心靈感應似,敏泉打電話給我說:“你有沒有事?”
我深吸一口氣,對著電話說:“沒事。”
“沒事就好,方才心驚肉跳,坐立不寧……”她沒有說下去。
我把探視的情形大略說了。我們都覺得宮本的下場雖然慘,但實屬咎由自取,我們得知真相,好奇心滿足了,但回頭想想這事頗為不智,我們隻是尋常百姓,理應關心天氣股市,什麼人殺什麼人,與我們有什麼關係?
是我們不夠冷漠,未能泯滅那危險的好奇心。
既然攬事上身,那麼究竟同不同警方合作?我心中忐忑。再見地獄天使,我肯定嚇死,不去,又良心受責備,我日忙夜忙,不過救活幾個人,一茶匙鉈就可以毒死整間醫院的人。
我心慌意亂,不知怎麼把車開回家的,敏泉一收工就來陪我。
“你怎麼麵如土色?”她驚問。
“遭人非禮還是怎麼?”
我再次汗顏,堂堂男子被嚇成這樣,但經曆過那場麵的人才有權利說話,我覺得沒尿褲子已屬意誌堅強。
我把情形大略說一遍。
敏泉聽完久久沉默不語。我把她擁入懷中。
我們也算見慣了生死,殺人與救人,原在一線之間。
醫護人員的壓力其實至大,我花了六年時間躲到病理室去。每天看不完的病人,一個接一個,都是期待眼神加痛苦呻吟,不由得你不盡心竭力,但便是如此,又能救得了幾個呢?仍然天天有人宣告不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