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死

人總是要死的。大人物的死天翻地覆,小人物說死,一閉眼兒,燈滅了,就死了。我常常想,真有意思,我能記得我生於何年何月何日,但我將死於什麼時候卻不知道。一覺睡起來,感覺睡著的那陣就是死了吧,睡夢是不是另一個世界的形態呢?我的一個畫家朋友,一個月裏總要約我見一次,每次都要交我一份遺書,說他死後,眼睛得獻給××醫院,心肺得獻給×××醫院。過些日子,他又約我去,遺書又改了,說××醫院管理混亂,決定把眼睛獻給另一個××醫院的。對於死和將死的人見得多了,我倒有個偏見,如果說現在就業十分艱難,看一個孩子待父母孝順不孝順就看他能不能考上大學,那麼,評價一個人的曆史功過就得依此人死後是否還造福於民?秦始皇死了那麼多年,現在發掘了個兵馬俑坑,使中國贏得了那麼大的威名,又賺了那麼多旅遊參觀的錢,這秦始皇就是個好的。

人怕毛毛蟲,據說人是從小爬蟲衍變的,人也怕人,人也怕自己,怕自己死。在平日,“壽比南山”的話我們說的很多,“萬壽無疆”也喊過,是極少以死來恭維的話,死隻能是對敵人最痛恨的詛咒,是法典中的極刑。依我的經驗,三十歲以前,從來是不思考到死的,人到了中年,下一輩的人拔節似的往上長,老一茬的人接二連三地死去,死的概念動不動

冒在心頭。幾個熟人湊一堆了,瞧,誰怎麼沒有來,死了,就說半天關於死的話題。凡能說到死的人,其實離死還遙遠,真正到了死神立於門邊,卻從不說死的。我見過許多癌症病人,大都有三個發展階段,先是害怕自己是癌症,總打問化驗檢查的結果,觀察陪護人的臉色。再是知道了事實,則拒不接受,陪護人謊說是無關重要的某某部位炎症,他也這麼說,老實地配合治療,相信奇跡的出現。後是治療無效果,絕望了,什麼話也不說了,眼睛也不願看到一切,隻是流淚。人一生下來就預示著死,生的過程就是死的過程,這樣的道理每個人在平時都能說一套,甚至還要用這般的話去勸導臨死的人,而到了自己將死,卻便想不開了。《紅樓夢》裏的那一段“好了歌”,說的是功名、富貴、聲色不能看得通達是人性的弱點,那麼,人性裏最大的可悲處是不能享受平等。試想,我們作為一個平頭百姓,平日裏看不慣以權謀私,看不慣不公正的發財,提意見呀鬧鬥爭呀地要平等,可徹底消除貴賤窮富和男女老幼界限的最平等的死到來時,卻不肯死,不死不行的,才依依不舍地去了。

為什麼不肯死,民間的意識裏,死是要到陰曹地府去的,那是一個漆黑無比的地方。幾乎誰也沒見過鬼,但每個人都認為鬼是青麵獠牙,血口長舌的

。接觸過許多死去了又活過來的人,他們都在講死的時候,覺得自己一直往上飛,越往上飛越覺得舒服,甚至能看到睡在床上的自己的身子,還聽得到醫生的話和親屬的哭。這情景真實不真實,我沒有經驗,但凡見過的病死的人最後咽氣的時候臉上差不多都呈現出一絲微笑的。我在陝西的鎮安縣見過一次葬禮,十幾人圍著死人敲鑼打鼓唱孝歌,其中一段在唱:“說一聲你死了就死了,親戚朋友都不知道。親戚朋友知道了,亡人已過奈何橋。奈何橋七寸的寬來萬丈的高,中間抹著花油膠。大風吹來搖搖地擺,小風吹來擺擺地搖。有福的亡人橋上過,無福的亡人被打下橋。亡人過了奈何橋,從此陰間陽間路兩條。”這是沒辦法的,誰都要離開這個人世的,如果人世真是這麼的好,你總不能老占著地方不讓別人來吧。而且死去有死去的好處,基督教徒們不是說死去要到天堂見上帝嗎?我們這些芸芸眾生,死了隻能去閻王那兒報到,閻王是什麼,閻王是監督執行公正平等的長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