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瞥未來》開始前一天。
塞雷絲緹雅和雲寶黛西回到孤兒院,已經過了大約半個小時,這期間兩馬基本都待在一個寬大而光線溫暖的別無旁馬的房間裏。牆邊有鋪著軟和坐墊的椅子,房間當中有一張圓形的木桌,一旁堆放著些各式各樣的檔案,但兩馬都對其視而不見。
半個小時裏,她們幾乎一言不發。在最先的約摸十分鍾裏,這沉默偶爾會被雲寶黛西的啜泣,或是顫抖的呼吸聲打破。但就連這些聲音,也終於漸漸消失了。此時,房間裏唯一能聽到的,就是窗外高空的風傳來的隱約可聞的低吟,以及牆上鍾表有節律的滴答。
兩馬坐在桌子的兩邊。塞雷絲緹雅坐姿端正,高度關注對方,麵帶溫柔耐心的神色。這半個小時裏,她一直看著雲寶,但卻不曾嚐試靠近雲寶,也沒有開過口。她要等待雲寶準備好,讓她自己開口。
與此同時,雲寶垂著頭,看著自己的蹄子和椅子下的地板。她隔一會兒看一眼塞雷絲緹雅,但總是立刻又把視線移回地麵。
終於,雲寶抬起頭,看向塞雷絲緹雅,麵帶複雜的表情。“...那個...我問一下...”她緩緩開口,剛哭過的聲音仍有些沙啞,她稍稍坐直了些,對上塞雷絲緹雅的視線,“你為什麼來找我?你想做什麼?”
塞雷絲緹雅露出溫柔的笑容。“我就直接說了吧,雲寶黛西,我來是想要收養你的。”她直截了當道。
雲寶睜大了眼睛。“你...你要幹啥?”她驚訝地說,坐得更直了,上上下下打量塞雷絲緹雅,仿佛她多長了六個腦袋出來,隨即皺起眉頭,惱火地噴了噴鼻息,“我聽說過你喜歡開玩笑,但我現在根本沒有開玩笑的心情!”她厲聲道,聲音裏多了幾分苦澀。
塞雷絲緹雅收起笑容,換上了更加同情的神色:“我不是跟你開玩笑,剛才那些話千真萬確,我來真的是想要收養你的。”
雲寶眨了眨眼,震驚極了。她甩甩頭,向後靠回椅背上。“好吧,我暫且相信你,那為什麼?”她嚴肅地,用狐疑的目光瞧了一眼塞雷絲緹雅,“為什麼收養我?坎特洛的小馬不行嗎?”
塞雷絲緹雅的神色緩和了,腦海中閃過幾幅記憶中的畫麵:“因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不可匹敵的潛能,雲寶黛西。畢竟,幾百年來,從來都沒有小馬——更不用說是你這麼小的幼駒——能飛出彩虹音爆來。”
雲寶聽到她提起自己最輝煌的成就,不自覺地稍稍挺起了胸。“嗬,那倒是...我真做到了。”她小聲說道,美好的回憶湧入腦海,她的雙眼變得模糊。
塞雷絲緹雅點點頭:“確實沒錯。對於你這樣年齡的小馬,創造出彩虹音爆,絕對是不可超越的壯舉,是傳奇般的事跡。考慮到你還是隻小雌駒,想象一下,如果得到合適的教導,你還能做到什麼樣的大事呢?”
雲寶收起笑容,繃緊了臉,耳朵貼平,眼中流露出空洞的神色。“對啊...教導...”她輕聲嘀咕著,又垂下眼。
塞雷絲緹雅也垂下眼,接著,她站起身,繞過桌麵,來到雲寶身邊,將一隻蹄子放在小雌駒肩上,引來她的注意。塞雷絲緹雅輕輕歎了口氣,用溫柔而令馬平緩的聲音說道:“我知道你一定很難過,我為你的遭遇感到最深最深的哀悼,雲寶,相信我...我知道你的感受。”
雲寶空洞的雙眼裏突然燃起了怒火,她一把將塞雷絲緹雅的蹄子從肩上推開。“你知道個屁!”她吼道,從椅子上跳下來,背對著公主,跺著蹄子向前踏了幾步,“少給我說什麼你難過,說什麼都會好起來的!誰都這麼說,我都聽吐了!我管他們說得對不對,我不想聽了!真聽煩了!”
雲寶的暴怒令塞雷絲緹雅一怔,她歎了口氣,垂下眼看向一旁。她的腦海中浮現出一段記憶,臉上的神色變得有些勉強。塞雷絲緹雅垂下眼看向自己的蹄子,合上眼,說道:“好,我不會再這麼說了。”
“那就好。”
沉默片刻,塞雷絲緹雅抬起雙眼,看著雲寶的後腦勺。“總之,雲寶...你願意嗎?”她小心翼翼地問道,遲疑地向前走了幾步。
雲寶回頭瞥了塞雷絲緹雅一眼。“你說收養我?”她問道,塞雷絲緹雅點點頭。“不了,我不會讓你們代替我爸媽的。”
塞雷絲緹雅偏偏頭,看上去有些不解:“我...並不是要代替他們,雲寶。我很清楚,失去所愛之馬,在心上留下的洞是不可填補的,我不會自以為可以超越這一點的。”
“那你為什麼想要收養我?”雲寶質問道,轉過身瞪著塞雷絲緹雅的臉,“收養了我,你不就成我媽了嗎?”
“法律上來說,是這樣的,但我不是風哨子,我也不是想要取代她和趵虹...”塞雷絲緹雅回應,就地坐下,“但我想要讓一隻無辜失去了一切的小雌駒,能有一個安全的容身之地,能有認識世界的機會,能長成假如爸爸媽媽看到,都會驕傲的大雌駒。”
雲寶垂下頭看著地板,耳朵垂下去。“如果你這麼想要收養我,怎麼不能直接下命令呢?你是公主,誰也不能違抗你。”她挫敗地嘀咕道。
塞雷絲緹雅皺起眉頭,將一隻蹄子放在她背上。“你就可以違抗我。”她直接說道,小雌駒困惑地瞟了她一眼。“我不是獨裁者,雲寶,我不會把你當成笨蛋。你是能獨立思考的小馬,我不會奪走你的自由意誌。我隻是想要收養你,至於答不答應,完全由你決定。”
雲寶盯著她看了片刻,又垂下眼看著地板。
塞雷絲緹雅接著說道:“花些時間想一想吧,我不會催你,你完全可以拒絕,但是...”她彎下脖子,引來雲寶的視線,“你千萬要好好考慮。這件事對我來說意義重大,而且你也不喜歡呆在這裏吧...”
雲寶遲疑了,又一點頭。“好吧...我會考慮的...”她嘀咕著,挺起身,讓塞雷絲緹雅收回前蹄。她拖著步子回到椅子旁,跳上去坐下,合上眼陷入沉思。
塞雷絲緹雅注視著雲寶,溫柔地一笑,靜靜地離開了房間。
雲寶黛西不知道自己坐在那裏考慮天角獸的提議花了多少時間,她唯一能聽到的聲音,是牆上的掛鍾,但就連那聲音也消融在了她嘈雜的思緒當中。她很久都沒有為一件事思考得這麼久、這麼深過,至少沒有為做出這麼重大的決定這樣思考過。
她不得不承認,塞雷絲緹雅伸出的蹄子很有誘惑力,這令她深感愧疚,愧對自我。第一點,她知道自己很可能再也不會有這麼好的機會了。有意向的小馬來了又去,但那些馬雲寶一隻也不認識。對她來說,誰都可能缺乏經驗到了可悲的程度,誰都可能不適合撫養幼駒,誰都可能在那張善意的笑臉後藏著歹意。
塞雷絲緹雅和他們不一樣,她作為小馬國仁愛的君主,已經在王位上坐了至少一千年。大家都說她善良、溫柔且體貼;自然,很多馬怕她怕得不行,然而雲寶根本想不通為什麼。大概是因為她的力量強大到令馬一想都會覺得腦袋疼的緣故吧。
還有,塞雷絲緹雅是治理小馬國的公主,如果雲寶跟她走,準能有地方住,有好東西吃,還能有舒服的床,說不定還能有幾個隨從讓她喝來呼去。
當然,這最後一點令雲寶有些反胃,也引出了她最大的擔憂。如果她真的答應塞雷絲緹雅,如果塞雷絲緹雅真的收養她,那她不也就成了公主嗎?一下子她就得到了自己從來都沒想要過的頭銜和地位。她才不要管理國家呢,她想到處飛!
更不用說,這樣她準得離開雲中城。塞雷絲緹雅說什麼也不可能搬到這裏來的。坎特洛是她的皇城,是她住的地方;要是她收養了雲寶,雲寶就得住到坎特洛去。那也就意味著,她得丟下自己所有的朋友。主要是小蝶一家。
雲寶垂下眼,在頗為漫長的一段時間裏,第一次歎了口氣。她能想到的好處和壞處都太多太多,越是思考,她就越做不出決定。雲寶惱火地低吼一聲,她終於明白,即便是花這麼多時間,又是沉思又是自省的,她還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想不想選擇塞雷絲緹雅。
她抬頭瞥了一眼時鍾,花了些功夫算清楚時間。再過一小時就要吃晚飯了,現在別的幼駒應該不是在遊戲室就是在宿舍。雲寶猶疑不定地皺起鼻頭,從椅子上跳下來,走向房門。
她要看看別馬的意見。
雲寶終於走進宿舍房間時,裏麵的馬不算少。她估計自己同齡的馬差不多有一半都在房間裏,大多數圍著小圈子聊天,餘下幾隻或是睡覺,或是讀著借來的故事書。雖然同是天馬,這些幼駒們卻色彩各異。她走進房間時,一兩隻小馬好奇地瞧了她一眼,接著便又聊起來。
“你不是跑了嗎?”其中一隻小雌駒用沙啞討厭的聲音問。是被黃油稱作“砂紙”的那個。雲寶乜斜著眼瞥她一下,草草打量她的模樣。
砂紙比雲寶稍高一點,但身體狀態並不好。她的身體是沉悶的暗棕色,鬃毛和尾巴是灰撲撲的黃,眼睛卻竟是鮮明的深藍色。她的側臀上,可愛標記是一張砂紙,一半被一顆光滑的木頭棋子擋在後麵。她在床上側躺著,頗為八卦地看著雲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