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姬悠未卸釵環,靠在床邊,竟像是一夜未眠。
蘇禾推開房門,看到的就是這副景象,她怔怔的,半晌才開口。
“公主,您這是怎麼了,沒休息嗎?傷了身體怎麼是好。奴婢瞧著駙馬對那女子也沒有多上心,昨夜奴婢親自送她出府的,她又哭又鬧的,駙馬也沒有來瞧上一眼。”
姬悠慢慢的,一支一支卸下釵環,如綢緞般的長發披散下來,在柔和的日光映襯下,發出淡淡的光華。
“你聽見了嗎?外邊有黃鶯鳥的叫聲呢。”
蘇禾朝外邊看了一眼,接過她手中的釵環,拿起一把雕刻精致的象牙木梳,為她梳起如緞子般的長發。
“公主,外麵那麼大的雪,哪裏還有黃鶯鳥呢。可能是別的府中豢養著玩的,傳了兩聲過來。公主若是喜歡,奴婢去幫公主挑兩隻最漂亮的黃鶯鳥。”
姬悠輕扯嘴角微微笑了,眼波卻如古井般幽深,正像這二月天的風雪裏落魄飄渺的黃鶯,脆弱,易碎。
“本就是籠中人,又怎麼會喜歡這種籠中鳥。它們本屬於浩瀚天地間,又何苦與我一樣,困在這四四方方的天裏。”
蘇禾想說些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口。她跟著公主很多年了,卻好像並不了解她。她的快樂,她的憂傷,她對駙馬的愛意和疏離,調笑又壓抑。
姬悠簡單的梳洗過後,又上了更精致的妝容,換上了很久未穿過的緋紅色的長裙。她曾經最喜歡這樣熱烈張揚的色彩,喜歡策馬,打獵,朝陪秋水,夜飲西風。那樣如火般燦爛的年歲,一去不複返了。
“蘇禾,陪我去靜山吧,隻有我們兩個。”
姬悠摸摸蘇禾的臉蛋,這丫頭已經出落的更加標致了,月牙般的臉,抽挑的身姿,可能用不了多久,就要為她尋一門好的親事,她身邊的人,從宮裏帶出來的人,又要少一個了。
蘇禾不知道姬悠一瞬間已經想了這麼多事情,著急道:
“公主,上個月不是剛剛去過嗎?要是被駙馬知道了,怕是要不高興了。而且外邊好大的雪,山路難行,若是傷到了公主,奴婢萬死難贖”
“沒關係,你陪我去就是了,這麼多年,他一直都容著我,也隻有這一件事能支撐著我了。”
蘇禾扶著姬悠出門,門口已經備好了馬車,用厚實的牛皮包好,一點風雪都透不進去。裏麵又鋪了毛絨絨的虎皮毯子,是上個月駙馬獵來的老虎,本想送給姬悠養起來看著新鮮。姬悠卻隻看了一眼,便命人剝了皮製成了毯子。又把虎心入了酒,拿去送了駙馬。聽說駙馬看到那壇子虎心酒,愣了半晌沒說話。
蘇禾撩開簾子,扶著姬悠上了馬車,裏麵沒有凳子,就在虎皮上放了精心準備的靠枕。姬悠一向喜歡直接躺在軟軟的墊子上麵。蘇禾也跟著進了馬車,坐下後,姬悠把頭微微枕在她腿上說:
“小時候我們就是這樣坐馬車,剛把你領回來的時候,你又瘦又小,不像現在枕起來比軟枕還舒服。”
蘇禾笑了,巨大的悲傷席卷著她,回想那時候,她在三皇子宮裏,每日非打即罵,吃不飽穿不暖,冬日裏還要用井水洗整個宮的衣服。後來她餓的受不了了,跑去禦膳房偷糖糕吃,被管事的發現,差點被打死。渾身是血的被扔在宮門口,讓所有人看看偷東西的下場,就是那個時候她遇到了姬悠。
她穿著一身上好的綾羅綢緞,珠圍翠繞,眾星捧月,仿佛天上的神祇降世。就那樣,帶走了快死掉的她,一個微不足道的下等宮女。
為她請太醫,給她最好的吃食。那時候她就想,她要報答她,哪怕用自己的命。
過了快一個時辰,馬車就停在了靜山下,蘇禾輕輕的叫醒了睡著的姬悠,主仆兩個也沒帶隨從,攙扶著一點一點上山。
鵝毛大雪已經下了整整三日,滿城銀裝素裹,雲遮霧繞,有風吹過,吹落青柏枝頭堆積的簇簇白雪。
小路已經被雪完全蓋住,還結了冰,撥開前方被雪壓低的枝葉,小徑蜿蜒而行,仿佛跨進另一個世界。倆人就這樣往山上挪著步子,這山實在太偏了,少有人來,一年比一年更荒蕪。
兩人花了好大的力氣走到了半山腰,姬悠停了下來,看見了一座被雪蓋住了一半的墓碑。她慢慢走過去,蹲了下來。緋紅的長裙已經被雪浸濕,更加深紅妖冶。她用已經凍的通紅的小手一點一點拂去了墓碑上的雪,蘇禾知道,這時候她不需要自己去幫,就默默的站著,沒有動。
她看見姬悠眼眶已經紅紅的,也控製不住自己,背過了身去。
姬悠並沒有看她,隻是一遍一遍的撫摸著墓碑,回想他生前的模樣。他還飄零在這世間嗎?他會高興自己每年都來看他嗎?還是他早就已經走了,對這世間再也沒有半分留戀?
墓碑已經完整的裸露出來,她的手也紅腫不堪,她卻又開始清理雪下的枯草,直到整座墳塋還原成原本的樣貌,仿佛他剛剛下葬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