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爺在鎮上幹了一輩子的會計,姥姥操持全家,對上伺候癱瘓在床的公公,對下照顧四個打小就沒了娘,長到十二三歲依舊整日裏頭發亂糟糟的小叔子。
姥姥一共生了五個孩子,倒數第二個是男孩。我母親是家裏的老二,小名“招娣”,是個實打實的美人胚子。鵝蛋臉,深邃的五官,整齊的牙齒,烏亮的頭發紮成兩根辮子梳在腦後,最擅長的運動是倒立和翻跟鬥,喜歡唱歌跳舞,整個人充滿活力。
在母親的整個讀書生涯,姥爺常常走到她身前,居高臨下的斜眼瞥她:“蝲蝲蛄嗑醬杆兒,不是那裏的蟲蠅。”倒也不是隻對母親這樣講,姥爺會公平的對每一個女兒說出同樣的話。
這番話也算是收效頗豐,母親的大姐以“秋褲鬆垮醜陋會招致住校同學的嘲笑”為由主動退學;三妹讀到初三依然聽不懂初一的課,糊裏糊塗畢業,幾年後稀裏糊塗結婚;在家裏最窮的那幾年,小妹在幾個姐姐的力保下逃過了被爹媽送人的下場,之後簡短讀了幾年書,退學後開始在後屋的山坡上放鵝,一邊向遠方召喚“鵝鵝鵝鵝鵝......\\\",一邊幫兩個姐姐抱孩子,等小妹年紀再大些,托了人外出學裁縫,最後被一個年長十幾歲的二婚老男人用一顆蘋果哄得團團轉,表麵風光的出了嫁,結婚照至今仍掛在姥姥家正屋隔間的門框上,在幾個孩子之中可說是獨一份的待遇;唯一的兒子,讀書不成,早早當了兵,退伍以後又早早鬧著要結婚,姥爺由媒人陪著,遠遠看了一眼未來兒媳婦低頭洗衣服的背影,據說那是個實在、能踏實過日子的姑娘。
就是不知,姥爺在離世前的那幾年,會不會後悔自己當初蒙了眼。
我母親,作為家裏唯一敢掐腰和姥姥吵架的娃兒,初中畢業後在姥姥每天一個雞蛋的支持下,堅定地讀完高中,最後成了村裏年輕漂亮,多才多藝,負責語數音體全科教學的小學老師。從初中開始,母親便把男同學們通過各種方式遞來的信,全部原封不動地交給了姥姥。如今長大了,在媒人的介紹下,認識了還在當兵的黃立珩,也是前些年堅持給母親寫情書的一員。
黃立珩身材頎長,麵龐剛毅但是眼神溫柔,兩個人交往期間,曾邀姥姥一起,乘火車去北戴河旅遊,一路上拍了不少的遊客照,有些紀念品的質量即便是放在如今的市場上也是值得買的。後來兩個人訂了婚,再後來,黃立珩從部隊寄來一封信,大意是如今領導的女兒對我有意,而你隻是區區一個社辦老師,連個編製都沒有,咱倆可是太不般配了,今日這封就是分手信,以後各不相幹。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某一天,正處於熱戀期的母親突然收到未婚夫寄來的分手信,自然是傷心,傷心過後回想信中字句,裏麵充滿了這個男人對自己職業、出身的羞辱,倍感憤怒。第二日便回信,痛斥負心人寡情薄幸,整月未得回音,於是重新修書一封,寄給黃立珩所在部隊的政委。不出一星期,黃父便攜禮品登門拜訪,請姥爺勸說母親消消氣,重寫一封信,否則兒子以後在部隊的前途就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