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期屈指到秋中。囡仔隻念著月餅和烤肉,篤定中秋節就是個好天良夜之日。
怡君吃過了月餅,已稱心遂意。剛離了飯桌,瞥眼瞧見父親眉頭不展。她便問:“爸爸,月餅不好吃嗎?”
父親回她:“好吃。”
“那你怎麼不高興?”
他斜靠在藤椅上:“爸爸想起一句詩,你要不要聽?”
“什麼詩?”
“遍插茱萸少一人。”
怡君興味索然:“沒聽過,不會。我要去浴間仔了。”
母親道:“現在就去洗身嗎?阿識不是說晚一點要你過去,伊要唱歌給你聽。”
怡君雀躍道:“那我們現在就去玩!”
母親擺手:“我還要給小妹喂奶。”
“叫爸爸陪我去!”她拽著父親的手,“我們走嘛!”
出了屋子,才發現天已呈鈷藍。怡君抬頭,見天上種著一枚拿蒲黃色的圓月。她驚奇地想,月是明黃的,厝頂卻被澆成白茫茫一片,真是怪事。於是問父親:“爸爸,月娘為什麼能灑白光?”
父親答:“她是仙嘛,想灑什麼光都行。”
“那她的光能灑到大林外麵嗎?”怡君掰著手指數,“嘉義,台南,台北……是不是都能灑到?”
“是的。整個中國都能灑到。”
“那江心也灑得到?”
父親道:“當然。古人講天涯共此時,我們如今跟江心淋的是同一片月光。”
到了阿識家,怡君又被塞了一口月餅,放置她手邊的是一碗愛玉凍——怡君曾跟母親講,阿識家的四秀仔除了愛玉就是愛玉,萬年不變。
阿識煞有介事地穿了件灰褐色的小西裝,長衣短褲,腳上還套了件半筒白襪,一直延伸到小腿。怡君跑過去摸他衣料:“這是新的衣布嗎?”
阿識靦腆道:“是的。阿媽去縣裏給我買的。爸爸讓我以後穿這個跟他去教堂。”
怡君聽父親笑道:“阿識今天真俊俏。聽你爸爸說,要唱歌給我們聽?”
“是的。”
“音音都沒學會。”
怡君爭辯道:“我是不想學,那歌又不好聽!”
“幼稚園不是天天在教唱歌嗎?也沒聽你唱過幾首好聽的曲子。”
怡君沒了話講,隻好端起愛玉囫圇吞。
宓清源帶來了自己珍藏已久的唱片,放入電唱機中,機子繼而發出不大的嗡嗡響,樂聲便漾出唱機外。
阿識開口,怡君聽到他澄瑩的歌喉。
“人隔千裏路悠悠,
未曾遙問星已稀;
請明月代問候,
思念的人兒淚常流……”
怡君本是悅目娛心的,晃眼卻瞥到父親潤濕的眸。她一驚,便嚇的哭起來。
阿識驚愕,倏忽停了聲。
隻是電唱機哪裏懂人情恟恟,依舊侃侃高歌:
“人隔千裏無音訊,
卻待遙問終無憑;
請明月代傳信,
寄我片紙兒慰離情。”
宓清源顧不上悲歌傷情,蹲在女兒身前問:“音音怎麼了?哭什麼?”
怡君此時又隻顧自己哭,哭夠一陣,睜眼才看清,大家都圍著她,父親那雙眼早已退了潮,此刻正詢問般地看著她。
怡君道:“沒事了。”
阿識母親便笑她:“阿音音是聽懂了這歌,正神傷呢。”
阿識湊過來對大人們重複道:“我把音音唱哭啦!”
怡君否認:“亂講!才不是你!”
阿識父親又道:“音音也跟著學了幾天,應該也會一點的吧?跟著阿識一起唱給我們聽聽?”
阿識搶著說:“她不會,她不會!”
怡君聽了,又較勁道:“誰說我不會?我是會一點點的!”
“那你跟我一起唱。”
怡君跳下凳子,氣鼓鼓地昂著頭:“唱就唱。”
大人們安坐於椅上,望著兩個囡仔並排站在電唱機前。
怡君專注地聽著機子中吳鶯音嫋嫋的歌聲,和阿識一起唱了幾句,可惜她隻唱到第三句,餘後便再不會了。
她隻好低頭,想藏起自己的窘態,卻聽到自己父親對阿識父親輕語:“每逢佳節倍思親……老母已到古稀,也不知在她有生之年,我們母子還能否團聚……”
怡君從阿識家走出時,再望向月娘,心裏想的卻跟從前不相同:平日隻知中秋是團圓節,要一家人聚在一起吃烤肉和月餅。倒不知爸爸沒有跟他的家人團聚上,過這節會叫他傷心。
怡君心中黯然,便問父親:“爸爸,你覺得阿嬤今天有沒有食月餅?”
“……嗯?”
“你的姆媽,今天吃上月餅了沒有?”
她等了好久,才聽父親說:“應該吃了吧。”
怡君常聽大人講一句話:“無日毋知晝,無須毋知老。”她卻不認同,還對阿識說:“我都覺得時間過的太慢了,今天看著妹妹這般小,明天再看,還是一樣。她都沒有變化的!”
彼時阿識正端坐在院門口吃著米苔目,白色的袖口沾了些湯汁。隔壁的江阿嬤也坐於院外曬太陽,她右手拿著隻黑色放大鏡,左手托著本不厚的書。怡君見她將放大鏡對著敞開的書麵慢慢移動,其認真之態,仿佛那一字一句皆可讓她心有戚戚焉。
阿識吸著碗中的番薯粉:“可是我都還沒在幼稚園待夠。”
怡君聞言,忽而想起,明天就是去上國小的日子了。她激動,也惶遽。
阿識總結道:“這麼看來時間還是過的很快的。”
怡君說:“那也是,我小妹已經能從臥房走到伸手仔了。就是要我扶著才行,不然她會跌倒。”
怡君上國小的第一天回到家,濃紺色的裙尾處就沾染了一層泥點。父親正抱著小妹咿呀咿呀地練走路,見她這副樣子便道:“音音,你是去上學還是種田去了?”
怡君卻顧不得甩書包,急著炫耀道:“爸爸,我們國文老師是個老阿公,他今天在課上誇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