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四首(二)(1 / 3)

冰宮還沒來得及去,天氣就已轉涼了。宓怡君下班後留在公司給家裏打電話,撳座機按鍵的手上覆著牛仔外套的長袖。

接電話的是爸爸,他開頭就問:“是音音嗎?是不是音音?”

宓怡君眼酸:“爸爸,是我。”

“你好不好呀?天涼了,你記得加衣服啊。”

“我知道。”她向四周看看,又小聲道,“爸爸,今天我被經理表揚了,他講要給我加薪呢。我的工作越做越好了。”

“哦,什麼東西都是熟能生巧的,我家音音又聰明,肯定能幹的很。”

“家裏還好嗎?”

“家裏一切都好得很,你不要操心。你在外地過好你自己的日子,我們就好;你要是不好我們也不安心。”話音未定,就是他重重的咳嗽。

宓怡君擔心道:“我上次打電話就聽到你咳個不停,還沒好嗎?”

“你不要操心。我年紀大了,受點風寒就咳,這不是很正常。”

“風寒要咳這麼久?你去醫院看了沒有?”

“看了,看了。”他隻會敷衍,“你媽媽要跟你講話。”

宓怡君搶道:“爸爸,你少抽煙!”

媽媽每次跟她通話,開頭都是高興的。但兩人不能談太久,時間一久了,矛盾就顯出來:“音音,你公司有沒有好青年?你也要多關心自己的事,不要讓我們在這幹著急。”

宓怡君不高興道:“我剛工作,每天隻會操心升職加薪,哪裏想到釣金龜婿?”

“不是叫你釣金龜婿,你講的這樣難聽。我們也不要求你找個有錢的,隻要真心對你好,又有上進心,窮一點也沒事。隻是你年紀到了,該完成的任務要完成。”

“誰給我的任務?”

“你定下來,安穩下來,我們的任務也完成了呀。”

“誰給你們的任務?”宓怡君笑道,“媽媽,你是挺愛給自己下派任務的。”

“你就會瞎說。我剛剛聽你講,你的工作做得不錯?”

“是的呀,”她樂道,“現在開始得心應手了。等我加了薪,就給你們買吃的。”

“哦呦,你不要亂買,我們什麼都不要。”母親叫道,“留著你自己用,台北東西貴,你的錢要花自己身上。我們都不用你操心。”

“好。”

“最近有沒有跟阿識玩?”

“有段時間沒怎麼見麵了,我這裏老是加班加點的,他也是。他上次跟我說,熬過這段時間應該就好了。”

“阿識不是在做歌星?哪裏能看到他唱歌啊,我翻了好多台都沒看到過他。”

“那是人家紅的歌星才會上電視呢,不紅的當然看不到啦。”

“那你要多跟阿識玩玩,你一個人在台北,有個知底的朋友,也算有個照應。”

有外部門的同事走過來,宓怡君認出他是內銷部的員工。

“媽媽,我不跟你講了。我還在公司呢,有人過來啦。”

“哦,你還沒下班啊?亭亭還在這等著跟你說話呢。”

“現在下,等我明天再給亭亭打回去。”宓怡君掛了電話,對那同事笑道:“你要下班了嗎?”

那同事也笑:“怎麼不繼續打?我又不會去告狀。”

“打完了。”

“我們都會在下班後偷偷給家裏打電話,”他坐到她對麵的椅子上,“我住忠孝路那兒,公寓的話費貴得很。”

宓怡君回道:“我在光複南路,那裏的公用電話亭也老是人滿為患,排都排不上隊的。”

“我真羨慕本地人。”他把袖子卷高,“吃住都在自己家,不用愁。”他看她,又笑道:“我是新竹人,你呢?”

“嘉義大林。”

“這麼遠?”他驚訝道,“你一個人在這嗎?”

“我在這上的三專,已經待了三年了。”

“那也是勇氣可嘉。”他其實想恭維她,但又誇不到點子上。宓怡君摘了脖子上的工牌,示意他讓開路:“我要下班走了,你先忙吧。”

他的袖子卷起來又放下去,看著手足無措的:“我也要走,要不要一起喝杯咖啡啊?”

宓怡君看他胸前的工牌,讀道:“柯建佑,內銷部組長。”她讀的時候在想,這應該就是媽媽心中的好青年。

柯建佑抓了一下後腦勺,又站直身子,盡力讓自己顯得威風一些。

“下次喝。”她拿起包,“今天約了朋友。”

到家的時候,還是傍晚時分。今天她走得快,路程也就短了。想起李經理難得誇她,還眯著他那雙愛剜人的眼對她笑:“我就喜歡你這樣有幹勁的年輕人啦。”他是個福佬客,講話總帶著點客語腔。這種腔調在如今已經不多見了。他每次喝茶前,總愛覷著眼觀察杯中的茶水,吹一吹,再看一眼,然後盡數喝下,也不嫌燙的。把殘茶倒掉後,還要朝垃圾桶中看兩眼,弓著腰身,從他背後總能看出一派虔誠狀。宓怡君便想起從前在大林看福佬客們拜三山國王的模樣,於是抿嘴憋笑,憋不住了就說:“那我出去忙了。”然後倉皇逃出經理辦公室。

進了家門,她還是興致勃勃的。看到沙發上的巧鳳,便笑道:“咦,不是說去約會了?怎麼還在磨蹭。”

巧鳳眈盻道:“約個鬼,被放鳥了。”

“那你自己去找點別的事做也好,怎麼就在這幹坐著?”

巧鳳撇嘴:“我就幹坐著,礙著你了嗎?”

“小周放你鳥,你把氣撒我身上?”宓怡君心情好,也不跟她計較,“你就自己玩唄。你看你一副怨婦樣。”

“自己玩有什麼意思?”

“那你想怎麼樣嘛,在這裏發呆啊?”

巧鳳拽她道:“你陪我玩!”

“我剛下班,你不讓我歇歇。”

“出去玩就是歇息。”

宓怡君坐她身旁:“你想去哪裏玩?”

“西門町。”

“又是那兒,你是想去冰宮?”

“嗯,我跟小周就是在那裏認識的。”

宓怡君數次想翻白眼,都忍住了:“我都聽你講幾百遍了。你不會滑冰,攥著欄杆不敢動,他跑過來解救你,拉著你慢慢滑……”

“閉嘴啦!”

她絮絮不休:“第二天你在店裏碰到他,給他推薦古龍的香水,他為了知道你的電話就買了香水,晚上就call 你……”

“你很煩哎!”

“你也知道哦,你平常就是這樣煩我的。”宓怡君又重新跨上包,“我現在跟你去金萬年冰宮,重溫一下你倆的甜蜜往事。”

巧鳳被逗笑,往臉上補了妝,終於跟著她要出門。

宓怡君推開大門時,正見一個阿公欲抬手敲門,他見門突然打開,嚇得大叫一聲,這一叫又把站在門框裏的兩個女孩嚇了一跳,三人麵麵相覷,對著彼此一齊大叫。叫完了,才聽那阿公說:“不要吵啦!是我了啦!”

巧鳳搶道:“你是誰哦?”

阿公道:“我又不找你,我找她——”樓道裏沒有燈,宓怡君借著客廳窗外透過來的微弱的光線看他:“阿識?”

對方興奮道:“啊呀,我化成這樣你還認得出我?”

“認不出。”宓怡君把門推開,拉他進來,“但我認得你的聲音。”

巧鳳上下打量來人:“他的聲音好像是在哪聽過。”

宓怡君笑道:“我這幾天都用你的錄音機放歌,你聽的那幾首歌就是他唱的。”

巧鳳捧場道:“哦,原來是歌星。”

“你們見過的呀,”宓怡君提醒她,“就是上次拿著便當盒來找我的男孩子。”

“他溜的快,我上次也沒看清。”

張文識拘謹的朝她笑。

宓怡君問他:“你怎麼打扮成這樣,轉行當清潔工了嗎?”

張文識用手點自己的臉:“我去錄節目了,老板帶我上了個小綜藝,需要扮老。”

“那你怎麼不卸妝就跑來了?”

他有些得意,也不知在嘚瑟什麼:“特地跑過來給你看的:讓你看看五十年後的我。”

宓怡君剛想笑他,巧鳳卻道:“那你還挺有心。”講完又加一句:“男人在追求女人的時候總是這樣積極,追到手後就麵相畢露了。”

宓怡君尷尬地想把她嘴捂住,慌忙轉移話題道:“什麼節目啊?”

“《金牌點唱秀》”

她好奇道:“這節目我倒聽過,在哪個台看啊?”

巧鳳這會來了勁:“我知道這個,在三立看,我看過錄影帶!你真要紅了。”

他聽了還靦腆:“謝謝。現在已經可以在電視上看頻道了。”

宓怡君平常不太看電視,這會兒還搞不清狀況:“三立合法了嗎?我妹妹愛租碟看。”

“九月就正式開播了呀,”巧鳳道,“可惜咱房子裏沒電視,隻有我這個錄音機。”她轉頭去看錄音機,小周喜歡聽音樂,她就花了半個月的工資買了機子跟著聽,現在一看到它就滿目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