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六首(三)(1 / 3)

其實疲於上班的人,就是當日再有興致,勞累了大半天也會感到乏倦。乏是身子乏,倦是心裏倦。宓怡君靠在張文識左臂上,眼睛都懶得睜開:“你總在工作日約我,你知道我請個假有多麻煩嗎?”

他臉上笑著,她是看不到。於是他剝了桌上的柳橙,纖密的水珠濺了他一手,再把橘絡仔細地撕開,直到一整瓣橙肉都寸絲不掛了,才送進她嘴裏。

她邊吃邊講話,兩邊都沒耽誤:“我幫了小吳這麼多次,她竟一次都不肯幫我,還喝了我的咖啡呢。”

他又掰了一半橙肉:“那下次不給她喝了。”

她睜開眼:“不是咖啡的事。”她覺得他心不在焉,“我不吃了,你專心聽我講話嘛。”

張文識手沒停,隻瞥了她一眼:“我聽著呢,不耽誤。”

於是她又閉上眼,絮絮叨叨著自己在公司受了多少氣,把一半同事都挨個吐槽了一遍,講著講著又停下來:“你有沒有聽我說話?”

“聽了呀。”他早就不擺弄那個柳橙了,任它赤條條地暴露在空氣中,然後漸漸風幹,最後躺在桌上無人問津,像是舊時宮中被冷落已久最後香消玉殞的美人。

宓怡君很自然的想到他將要接下去的話,左不過是和她一起吐槽自己的同事和老板,待兩人共同發泄完自己因工作而鬱怒的情緒後,明日又是煥然的一天。這規律好尋,這幾年都是如此,恐怕還要延伸到他們退休。

他卻隻攬著她哄道:“行啦,也沒什麼大事。都是同事,大家也沒壞意的,你也就讓讓人家好了。”

宓怡君驚疑又沮喪,自己竟估錯了他的想法和他要講的話。她爬起來不再依靠著他:“阿識,你最近工作怎麼樣?”

“還那樣唄,挺順的。”

她沉默了會兒,才說:“你很幸運。”

“怎麼說?”

“沒熬幾年就火了。”

他笑道:“難道你希望我多熬幾年嗎?”

“我沒這麼說。”她覺得有些熱,單手卷起了袖子,玩笑似的講,“不過我們工薪階層的苦你是體會不到了。”

他反駁道:“我曾經也體會過的。”

“你也說了是曾經嘛——我和你的距離越來越遠了……”

“是你越扯越遠了。”他皺起了眉頭,抬起右手揉眼睛。

宓怡君識趣的終止了這個話題。隻是一直到後來吃飯時,張文識揉眼睛的動作也愈發的頻繁。她忍不住問:“這是怎麼了?是不是結膜炎啊?”

“不是,應該是隱形戴多了不舒服。”

“那就摘下來帶框架眼鏡呀。”

他猶豫道:“可是我現在見人都是帶隱形的。”

她便愣住:“見我也要這樣端著嗎?你在家見你爸媽帶不帶眼鏡框的?”

他趕忙道:“在家是在家。”

“那我是外人了。”

他又顰眉,這是他今天第二次露出這種表情:“一個眼鏡的事,你都要這麼敏感嗎?”

她嘴上也不服輸:“怎麼敏感了,我說什麼了?”

宓怡君後來也忘了兩人當時是如何止住不妙的話頭。兩個相互喜歡的人總會避免為一點小事爭論不休,從而共同做一些讓步,這是他們應有的默契。

天氣回暖時,台北正下著淅淅颯颯的雨,滿世界都被澆成了灰撲撲的乳青色,好像漫天漫地都被卷進了濛濛一片霧裏。宓怡君撐著那把明黃色的舊傘走在街上,雨水一淋,傘和街道都一同複舊如新了。到家時,雨也跟著收了工。她開了燈,屋子就晃眼的亮了起來。前段時間房東太太買了台新電視機,便把淘汰下來的舊電視放到了她們家——巧鳳樂的嘴都咧到耳朵根,一個勁道謝。宓怡君提醒道:“人家租房都會擺個電視啦,我們早就該提議讓她弄一台給我們了。”

巧鳳道:“硬件設施是不如別人,可是這間房地段好呀,比起同地段的租金又少一些,總要有得才有失的嘛。”

兩人開了電視直到半夜,遙控器在她們手中換來換去,電視頻道也跟著換。宓怡君笑道:“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家裏買來第一台電視,我跟小妹搶遙控器。電視聲音開大,家裏都熱鬧了不少。”後來兩人都靠在沙發上睡著了,這台老電視機才得以休息。

今天難得比巧鳳早到家,宓怡君順手開了電視,然後才開窗透氣,煮飯收拾,磨磨蹭蹭熬到窗外萬家燈火都亮遍了,巧鳳也沒回來。最後隻等來她一個電話,說要去和小周吃飯,晚一點才回來。宓怡君掛了電話,看著向外的窗框下吊著一排欲墜的雨珠,像房東太太的珍珠耳飾,身在暗處也不失華貴。待到那排水珠都滴落盡了,她才晃過神來,頓感一陣孤獨。

還好有這台電視。她把電視聲又開大了些,調到了一檔綜藝。主持人邀嘉賓入場,人聲一多,屋子裏就熱烘烘的。她坐在沙發上把玩著遙控器,直到張文識的臉出現在屏幕中。

宓怡君愣了一下,順手拿起桌上的手機翻簡訊錄,他與她的簡訊還停留在昨晚的“晚安”上。她想了想,發出了一句“還在忙嗎?有沒有吃晚飯?”然後靜等著回音。她又想,在自己入睡之前也不知還能不能等到他回複。

電視上的張文識還是那樣意氣飛揚,即便紮堆於舞台上的一眾年輕人裏,也不會被誰掩去光。台上的人都是自信的,蓬勃的,明麗的。功成名就的年輕人赫赫如早春的豔陽。

主持人慣會調動氣氛,他們和嘉賓們開玩笑,又問他們的情感史。張文識不太自在,過長的西裝袖下是一雙素白的手,他尷尬地把這雙手插在兜裏,說自己沒有親吻過女孩。

“我們才不信咧。”主持人走近他,“你幾歲了?還沒把過妹啊?”

他局促地笑著。宓怡君在屏幕前也跟著笑,張文識的公司為他貼上了靦腆,純潔的標簽,他就隻能按照這幾個詞來麵對鏡頭。

“沒有,”他矢口否認,“就是沒有啊。”

“好,既然沒有親過美眉,那我們給你提供這個機會嘛。”主持人轉頭向觀眾席,“誰願意犧牲一下呀?”

上來的是一個年輕的學生,留著規規矩矩的短發,戴著副大框眼鏡。她也是活潑的,是跟台上的藝人們不一樣的活潑。青春與朝氣把她簇的光燦燦,麵對張文識,她便羞澀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