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雨淅淅颯颯落在台北的街道上時,張文識已漂洋過海走了小半個中國。巧鳳從電視和報刊上看到,他在五個月裏一連推出兩張專輯,每一張的銷量都很高,所以時常要忙著去全國各地領獎獻唱。她告訴宓怡君這些娛樂新聞時,雙手正忙個不停:“他可真是出息了,都火出台灣了,先是香港,又是大陸,接下來是不是還要出國了?”
宓怡君蹲在她麵前:“你真想好了?一定要回去嗎?”
她抬頭笑道:“你舍不得我啊?”
“舍不得。”
巧鳳蹲久了有些頭暈,撐著地麵站起來坐回小沙發上,宓怡君依舊蹲在行李箱前仰頭看著她。
“要不是因為小周,我早就不想留台北了,你知道的。既然現在徹底掰了,我也就要回去過安穩日子了。”
“什麼叫安穩日子?你在台北生活不安穩嗎?”
“我立不了業,那就要成家。”巧鳳靠在沙發背上,“人一輩子不就是要走這些流程的嗎?”
“人也不一定要結婚的。”
“那你想結婚嗎?跟那個明星?”
宓怡君也站起身來,坐在她旁邊的位上:“人家不想太早結。”
“他當然不想,那你呢?他不為你想想?”
“他叫我為他想想。我想來想去,隻想出他已不是從前的他了。”
巧鳳休息夠了,又繼續蹲下身收拾行李:“那你還要跟他繼續嗎?”
“我還能怎樣呢。”宓怡君低頭看她,“我有時覺得我們這個社會也真是奇怪,對男女的尺度真是兩極化的,一個女人再成功,若是沒成家沒子女,人家也要講她失敗;一個男人就不同了,他就算是小有成就,即便是成了家後又對婚姻不忠,大家都當做理所當然,甚至要誇他有本事。”
“可是我們並不是成功女性,我們隻是普通人,結婚生子是逃不掉的。”巧鳳把最後一件褲子疊好放進行李箱,“怡君,我走後你再找一個室友吧,不要孤孤單單的住這兒。我們外鄉人來台北打拚,最怕的就是孤獨了。”
“招個室友也隻是室友,又不是朋友,該孤單不還是孤單。”
巧鳳為行李箱拉上拉鏈,連續排列的鏈牙依次咬合住,行李被收攏起來,隔絕開台北的落日。宓怡君拉上窗簾:“走吧,我送你。”
送走巧鳳,再回到家中,屋子就徹底寂靜了。宓怡君開了電視把聲音調到最大,這是她寂寞時慣用的方法。看了會電視,才想到張文識前天跟她說,記得告訴自己父親今天晚上八點半看三立台。她抬頭看鍾,已經八點二十八分了,又趕忙給家裏打了電話,恰巧就是父親接的。她道:“爸爸,阿識讓你現在調到三立台。”
她聽到父親笑嘻嘻地叫母親調台:“阿識又有節目了?”
“是的吧,他叫我一定轉告你。”
“怎麼一定要告訴我呢?”
“不知道。”
宓怡君按著遙控器,也調到了三立,正好是張文識出場。這次是轉播的江心有線電視台音樂頻道,張文識在向內地朋友介紹閩南語歌曲,他說,今天要唱的是《風風雨雨這多年》。主持人問:“為什麼選擇這首歌?”
他道:“我家一位長輩愛聽這首歌。他又是江心人,所以我想要在這兒唱給阿叔聽。”
宓怡君聽到電話那邊父母親的笑聲:“阿識真是可愛的很。”
歌曲前奏放出來,張文識握著話筒唱:“走西東阮的運命親像風,時時刻刻阮來想著故鄉;日頭落西引阮暗悲傷,怨歎為情來流浪……”
宓怡君看向自己臥室內的書桌,抽屜裏擺放了一小遝明信片,都是張文識寄來的——這大半年裏二人聚少離多,隻靠電話與信件度日,他每到一個地方都會給她寄當地的明信片,她一開始收到時還很是歡喜。隻是花凋葉綠,露往霜來,日子也在書信間翻閱過去,時間久了她便心生厭煩。
張文識一曲畢,電視台便轉播了其他頻道。父親在電話裏說:“阿識唱的是真好聽!他怎麼知道我愛聽這首呢!”
她笑道:“我跟他提過一嘴。”
母親搶了電話:“你那裏還熱不熱?熱了要開冷氣,不要舍不得錢。”
“我知道的,媽媽。”
“阿識什麼時候回台灣呐?”
“已經從大陸回來了,新公司要他多去香港發展,這下半年也基本常飛香港了,要年底才會消停呢。”
“哦,這樣忙的。”
兩人都沉默了會兒,又聽母親道:“巧鳳回去了?”
“回去了。”
“以後你又一個人了——阿識又不能陪在你身邊。”
宓怡君用食指的指甲輕輕扣話筒下麵的小孔,電話裏就傳來滋滋啦啦的回響聲,像細微的電流穿過。她笑道:“還好他有錢,越洋電話貴的嚇人。”
“我這兩年就在發愁,你什麼時候能結婚,成了家我也就安心了。女人就要成了家才有保障,不然我總掛念著你,一個人在台北孤零零的。”
“媽媽,我不孤單,你不用瞎操心。”
“做父母哪裏有不操心子女的?何況你自己也講了,你們公司不行了,要裁員……要是你被裁了怎麼辦?”
“再找個工作唄,難道還能餓死。”
“你現在年輕,還有勁折騰,等年紀大點呢?要我講,女孩子還是要有個家才安穩。你要為你自己打算一下,你都二十八了。”
宓怡君盯著電視,嘴裏講著應付母親的話。屏幕裏又是一幫當紅藝人在談天說地,他們臉上笑著,是稱心快意的笑,笑中充溢著無慮無思。宓怡君想,自己跟他們同齡,卻早已笑不成這樣。她又想,此刻的張文識應該跟他們一樣,除了工作,便是無拘無礙的,他們真幸運,在這個年紀還能將日子過的恬然自足。
臨睡前她將抽屜裏的明信片拿出來,每一張都印著全國各地的標誌性風景,背麵是張文識寫給她的寥寥數語。她有時也羨慕地很,他出了省,又去了這麼多地方,風光無限的。就像小時候自己和妹妹跑去雲菏嫂家偷看電視,九吋的黑白電視放著大林之外的世界,是姊妹倆從未見過的景致,而那時的小阿識已經遊遍了全省。電視裏精奇古怪的玩具擺在台北的大商場中,小怡君還在伸手隔著屏幕觸摸,小阿識已是觸手可得。
她想,原來他們從小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了。要他娶她更是遙遙無期。她關上抽屜躺在床上,明天又要早起上班。一閉眼隻剩漆黑一片,不知黑了多久,再睜眼還能看到窗簾縫隙處透進來的光。樓上傳出一陣丁零當啷響,聲音本不大,但在黑夜裏就顯得尤為尖厲。她輾轉反側,最後起身披了件外套走出去,經過巧鳳臥室時下意識抬手,半晌又放下,這間屋子從今天起就隻有她一個人住了。
宓怡君出了家門,壯著膽子上了樓。樓上租戶是一家三口,丈夫沒出麵,妻子站在門口上下打量著她:“小孩子不懂事,今天白天睡的太多了,晚上睡不著就吵我們咯。”
宓怡君拉緊外套的袖口:“不止是今天,之前也有……”
“那我說說他,你先下去好了。”門啪的關上。她隻能轉身下樓,途徑樓道的窗口,一抬頭就能看見半輪殘月。
回屋時她有些渴,便走去茶幾旁倒水喝。茶幾上麵堆了幾張報紙,報紙中的招聘廣告被紅筆圈出來,是她前幾天標注的。她噙著水發呆,把水杯放桌麵上時便沒注意,陶瓷杯子翻倒在地上,七零八落碎了一地,躺在杯中的水也跟著散開。她趕忙抽了幾張紙蹲在地上擦水,擦了會兒卻心生悲涼。月光淌進來,是微弱的灰白色,她順著光朝窗外望,天上缺了一半的月亮是眼前碎了一半的瓷盤,手一碰就刺的人生疼。
殘月墜下,隔天又會明朗如晝。烏飛兔走,老房頂上的九重葛紛紛垂下頭,葉子也發了黃。從香港寄來的包裹遞到宓怡君手中時,朱阿公正坐在自家門外,看著院子裏走動的搬家工人們:“好多東西我都想留著,我兒子說他們家什麼都有,不要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