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仔不大,一台電唱機就占了四分之一的位置。一張小方桌上整整齊齊擺了些舊書,桌子旁是把躺椅。電唱機照舊悠悠輪轉著,還是那首《明月千裏寄相思》,百聽不厭的。宓怡君坐在躺椅上,正對麵的牆上貼著一張中華民國秋海棠地圖磁貼,地圖上的台灣是東南方的一個邊陲小島,與江心隔海相望。她握著躺椅的扶手躺下去,隻一偏頭就能看到窗外的榕樹,有焦枯的葉子還吊在枝梢上打轉。三兩囡仔從樹下經過,大聲背著課文:“天這麼黑,風這麼大,爸爸捕魚去,為什麼還不回家……”
黑色的唱盤日夜盤旋著,宓怡君終於肯伸手將它關上,再抬頭時,窗外物皆炳然,院前的老榕樹已是枯木逢春,隻有寥寥枯葉還掛在枝頭。牆上的地圖旁新添了一張父親的遺像。再有囡仔走過,書包上都掛了些舊年端午縫製的馨香。還結在樹枝上的枯葉被風一吹,像是生鏽了的鈴鐺被翻出來又搖了搖——於是在二十年前的端午,套在怡君脖子上的馨香囊也跟著發出一陣不成腔的叮當響。
等張文識站到宓家院前的那棵榕樹下時,枯枝敗葉早已不入眼了,臘盡春回,大林又換了片新天地似的。張家父母穿著一身黑色的衣服,拎著素色紙袋進了院子,大舅大妗迎她們進屋。宓怡君還在伸手仔裏坐著,陽光從窗子裏進來,一同進來的還有張文識墨黑色的大衣衣擺。她抬頭看向來人,他的眼是下垂的,眸子裏是哀傷的,但他的臉和在電視上一樣容光煥發,好像永遠不會憔悴。她下意識摸了一下自己的臉,這麼久的惙怛傷悴已使她枯槁,她雖許久不照鏡子,但心裏也是清楚的。
他說:“怎麼不早點告訴我?”
她不說話,他大老遠跑過來,第一句話就是責怪她。
彼此都緘默半晌,他忽然喚了聲:“音音。”
她看到他背著亮光站在門框裏,下巴飽滿而微微上翹,下頜處的棱和頸部連成一小片陰影,陰影也是黑的,跟他大衣上肅穆的黑不同,他臉上的每一處明暗都是生意盎然的。他又用這樣明快的臉叫她:“音音。”她微微點了下頭,表示她在聽著。
他說:“你還有我。”
她努力堆著笑:“麻煩你們還跑一趟。其實不用來的。”
她坐在椅子上不動,看著他走到電唱機旁:“阿叔還留著,”他觸著栗色的頂蓋,摸的仔細,“跟我小時候一樣,阿叔保護的真好,”他抬頭看宓清源的遺像,“謝謝阿叔。”
宓怡君說:“謝謝你們當初留下這台電唱機,這台機子一直陪著我爸爸直到他走。”
他俯身撈她起來,又帶她走出伸手仔:“你身上這樣冷,我們去曬曬太陽。”他目光下視,像是護著一支燃起的蠟燭,小心不讓火苗熄滅,“其實我之前就想跟你說……”
她靠在他身前也沒聽清他講什麼。隔壁江阿嬤的房子已經住了新人家,有人在唱:“……憶童年時竹馬青梅,兩小無猜日夜相隨……”
這個調子她很熟悉,是在張文識家聽到過。想到此,她才抬頭看他正在說話的薄唇,他說:“……等我忙完這陣子,我就跟公司報備結婚事宜。”
她問:“你是在通知我嗎?”
他對這句話沒準備,麵上一怔:“不是,我是在跟你商量。”
隔壁的人還在唱:“……春風又吹紅了花蕊,你也已經添了新歲……”
她說:“我知道你不想結婚。”
他在用手擦她的臉,她想自己臉上大概還有淚痕。
“我沒有說過我不想。”
她拉開他的手:“你不用可憐我。”語氣還是平和的。
隔壁鄰居也不再哼歌了,隻探頭往這邊看。
他輕輕拍著她的背:“等你緩過來,跟我一起回去吧……我請了假,但不能待太久。”
她隔著他的肩,看到籬笆旁萎謝的綠植在風裏沉浮,像一片蜿蜒的海汊。鄰居在自家院中澆花,又繼續哼唱:“你就要變心像時光難倒回,我隻能在夢裏相依偎……”
從大林三角裏到嘉義的路上,都要經過大大小小的池塘。從車窗裏看池塘,稍遠些看是淡青藍色的,陽光一照,水裏鋪滿了細碎的星。等靠近了看,才發現這水原來是灰撲撲的油色,粼粼波光也不見了,隻剩下累累褶皺。宓怡君走出大林,又離開嘉義,回到台北時仰頭看天,第一眼看到的依舊是火紅的落日。
光複南路跟往日一樣,巷口人來車往的。朱阿公家大門緊閉,年前貼的春聯還在,叫人以為隻敲一敲門,主人就馬上會出來迎客。張文識提著行李箱往老房子裏走時,也不忘回頭看:“朱阿公不在家。”
宓怡君沒回頭,隻跟著他後麵爬樓梯,樓道是暗沉沉的。
“他跟兒子去美國了,不回來了。”
“那阿吉呢?”
“帶走了。”
開了門,從屋子裏撲出一片灰塵,在燈光下看,還是張牙舞爪地,細細密密往外湧,看的叫人喘不過氣來。張文識嗆的咳了幾聲:“這要打掃了才能住人。”
宓怡君接了他手裏的行李箱:“你忙去吧,我自己慢慢弄。”
他站在門邊不動彈:“跟你講了有一萬遍,住我家不行嗎?”
隔壁房東太太家又在放歌,一般傍晚放歌時就代表她要開始做飯了。她開了房門探頭往外看:“呀,你回來了?”
張文識下意識拉了一下口罩,宓怡君走上前擋住他:“是的,剛到。”
房東太太手裏還拿著鍋鏟,幾月不見,她的耳墜換成了一副金的。夕暉從窗外的樹葉裏篩下來,金耳墜偶爾閃一下,總讓宓怡君想起三角裏路邊遠看就浮光躍金的那幾片池塘。
“你爸爸怎麼樣了?”
“走了。”
房東太太又回身進屋,把菜都下了鍋,有煙從鍋裏騰起,發出一陣次啦響:“你是孝順的,還回去陪了你爸爸這麼久,能送他走也無遺憾了。像我娘家的二妗一人在台中,”她歎口氣,“在生無人認,死了才歸大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