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九首(完)(1 / 3)

打斷宓怡君思緒的依舊是粉絲的叫喊聲。鄭娟舉著熒光棒,隨著大家一同大喊:“阿肯我愛你!!!”阿肯背過身去,燈光變換不止,深色的演出服被厚重的光一照,像是藏藍色的襯衫。宓怡君盯著大屏幕上的背影,她想,當他轉過身來時,或許有一張帶著黑色眼鏡的青澀的臉。

簧風琴的聲音給歌曲收了尾,像點點桂花從樹上搖落下來,紛紛灑灑的迎來一場黃昏。

除了茉莉,江心的桂花也是最著名的。就在上學期金粟吹滿頭的時候,她任教的班級正學到《桂花雨》這一課,她捧著書站在講台上給學生讀:“……小時候,我無論對什麼花,都不懂得欣賞。盡管父親指指點點地告訴我,這是淩霄花,這是叮咚花、這是木碧花……我除了記些名稱外,最喜歡的還是桂花。”讀完這句,就瞥見第二排的小男生梗著脖子在踢前桌同學的椅子,叫他站起來時,見他從脖子到臉都紅了一片。

宓怡君單手撐著講台:“來,你往後讀。”

小男孩扣著手,憋了半天才開口:“桂花,真叫我魂牽夢縈……”

話音未落,班上已喧嘩起來:“啊?不是這句!”

宓怡君擺擺手,又揚下巴示意他繼續讀。

教室窗外也墜著燦燦桂花,有時門窗都關上,桂花味也能從門窗縫裏鑽進來,滿是沁人的香。小男孩不帶感情的讀完兩段,宓怡君走到他身邊拍拍他肩膀:“下麵我來讀。”有風吹過,窗外金煌煌的一大片都在隨風搖曳,香通鼻觀幽。她踱步:“念中學時到了杭州,杭州有一處名勝滿覺壟,一座小小山塢,全是桂花,花開時那才是香聞十裏……”

她從講台走到後麵的板報園地,上麵有美術課代表畫的一串桂花,惟妙惟肖的。旁邊還寫了句“不知秋思落誰家。”

宓怡君轉了個身,往講台處走。上周剛過完中秋,這周黑板報又該換主題了。時間過的這樣快,當真是光陰似箭。

她繼續讀道:“……我回家時,總捧一大袋桂花回來給母親,可是母親常常說:“這裏的桂花再香,也比不上家鄉院子裏的桂花。”

她又走到了講台。

這間教室原來這樣大,走了這麼久的路才走回這方講台處。

她讀:“於是我又想起了在故鄉童年時代的“搖花樂”,和那陣陣的桂花雨。”

宓怡君抬眼,站在前麵看後麵的黑板報,總會反光。用粉筆畫出來的那一串金色桂花成了點點銀白,像是一簇玉蘭。

更像大林的玉蘭。

已經很久沒回家了,她想著,一邊拿起了講台上的老花鏡。戴上眼鏡後,一眼便能看到孩子們明亮的眸。即便他們在發呆,在打鬧,或是在撐著眼皮假寐,那雙眼也是清澈的。而她已年老。

第一排的女生盯著老師的眼鏡盒。宓怡君朝她笑了笑。

第一次站在講台上那年,這間教室還沒有裝空調和電視,宓怡君一下課就拿著教案為自己扇風。等到課間操時抽空去門衛處取了封家信,是小妹寄來的:

“阿姐,見信好。我一再跟媽媽講你的工資足夠,大陸又有惠台政策,但她總不放心你。還讓我告訴你不要再總寄錢寄東西回家了,家裏什麼都有的。其實我們最不放心的還是大陸的流行病,你雖然跟我們說很安全,但是電視上天天播報大陸的嚴重程度,我們都是提心吊膽的。好在現在已經結束了。晃眼你已經離家六年了,可我每次回大林,一看到賣刈包的都要想起你。我現在吃刈包也要叫老板多放花生粉啦,大妗講我這是在學你,我以前都不愛吃刈包的。前幾天休假,我待在家裏沒事幹,就坐在院外看小孩跳水溝。我看著他們從這頭跳到那頭,跳了一下午都不累的,我在躺椅上都睡著了,醒來時見他們又圍著那棵老榕樹玩警察抓人遊戲。樹葉掉了好多,被他們踩出吱嘎響,有點像雲何嫂家的孫女練琴的聲音,滿是雜亂無章的生機。這樣有活力的聲音,我現在一聽到就覺得犯困,到底是年紀上來了。現在也能理解你之前講的,年輕真好,年輕能勝卻人間無數了。可能是我盯久了,小孩子老回頭望我,望的多了又跑到西邊的樹下去玩了。我回來的時間不多,他們不認識我,我也叫不出他們的名字。等他們走了,我就想到你從前還帶我爬這棵樹,你爬不上去就要把我舉起來,結果我倆一起摔下來,被媽媽罵了一頓。當時覺得天都要塌了,現在想起來覺得挺好笑。就這麼坐著發呆,混了一下午的時間,回過神時看到頭頂的太陽都變成橘黃色,正要從樹梢頭悄沒聲兒地滑到遠處的竹籬笆下麵去。真是光陰似箭。

昨天我陪媽媽散步,經過村東口的小池塘時媽媽就說累了,我們坐在一邊休息。從前一到夏天你就帶著我在池塘裏抓魚,從來抓不到一條魚,隻能把褲子弄濕,回去就要挨頓罵。媽媽一罵你就哭,你一哭爸爸就哄你,然後給我們講故事,我記得你最喜歡聽女媧補天的故事。前天聽大舅講,池塘的這一片被征用,旁邊的屋子講不定要拆掉。拆了也好,這一大塊的水總擋路,反正這水裏麵也沒有魚。我坐在媽媽身邊就盯著這汪池塘水看,看久了覺得它有點像女媧要補的那塊天。

天氣越來越熱了,你們那裏熱不熱?我在伸手仔寫信的時候,抬頭看窗外青枝扶疏,估計等信到了你手上時,江心已經楓林盡染了。我現在一回家除了陪媽媽,就是在伸手仔裏乘涼。昨天晚上我躺在伸手仔裏,想起我們總擠在這一張小床上聽青腰仔的叫聲和蟬鳴,你說它們的叫聲和在一起像混聲合唱。我聽的快睡著時,雲何嫂家的小孫女又開始拉琴了,一看時間原來才七點半。我有段日子沒回家,昨晚乍一聽,她琴技好像進步了不少,混著外麵的蟲鳴,還有點交響樂的意思。不成熟的小提琴手,蟬鳴是鼓點,還有青腰仔在合唱——我看到院外老榕樹的枝幹隨風擺動,想必是在指揮這場夏日音樂。昨晚的月亮也很特別。我本來是望著一眉殘月發呆,都看了好久才發現,月亮是完整的一輪圓盤,隻不過被一片浮雲遮住了,那雲還在悠悠飄過去,那月亮就一寸寸顯露出全身,又一寸寸陷入灰色裏。當時下意識就想叫你看,可惜一回頭發現伸手仔裏隻有我一人。等你收到信的當晚記得抬頭看月,我倆也隻能天涯共此時了。

今年阿識爸媽回大林祭祖,媽媽和大妗還跟他們碰上麵了。我聽他們聊天時講,97年冬天的時候,阿識哥哥跟他們公司高層商量,想要來年結婚,公司當時是拒絕了,而且說他要是違約,不但要巨額賠償,他們還要告知媒體說他不守信用。我記得你跟我講過那段時間他聯係你聯係的少,一見麵臉上都是疲憊的樣子。不過我想,他那時在事業上升期,本身對於結婚也是猶豫的吧。我聽大妗講,那天媽媽和他爸媽聊了好一會兒,兩家都很唏噓的樣子。媽媽後來還跟我講,總覺得你們倆分的太過草率,他們至今也不知確切原因。當初見你恍恍惚惚,什麼事也不跟她講。阿識也是,有什麼事都不跟長輩說,讓他們擔心。所以媽媽讓我再轉告你一句:“如今你遠在大陸,有何事務必告知我,切勿隻報喜不報憂。”

這段時間台北還一直在搞公投,不知道你那邊能不能看到?我現在看電視看的都少了,覺得電視上的人弄的很難看。我受你和爸爸的影響,現在也想的明白,覺得已經不必去糾結自己到底是哪裏人了。其實無論是台灣還是江心,即便不是同宗同族,也是同根同脈的。哎,又何必再去吵吵鬧鬧非要一爭高下呢?

所以我想著,最遲等到後年春天,一定要帶媽媽一起去江心玩一趟。

隻要你保重,我們也就都放心了。千言萬語也寫不到信裏來,期盼今年春節團聚!還有,我的工資足夠,家裏有我,你不要再寄錢了!

萬望珍重。

亭亭

2003年8月20日

信看完,離上課還有剩兩分鍾。宓怡君抽了張紙巾擦額上的汗,順手又擦了下眼睛。她捧著書和教案走出辦公室,一出門就能看到孩子們在走廊跳躍奔跑,走廊外有片草坪,綠生生的。小姑娘們喜歡聚集在那塊跳皮筋。有小男孩在她腳邊摔沙包,激動地連著口袋裏的卡片都掉了出來。她慢悠悠往教室走,進門時上課鈴正好響起。往窗外看,是一麵生動的畫。孩子們往各自的教室飛奔,鈴聲像雨點一樣在朝下灑,把他們飛揚的頭發澆成一縷縷的,臉上盡是意猶未盡的笑。

宓怡君站在講台上偏著頭等他們進教室。陽光打下來,走廊外那塊草坪被鍍了層金,像是大林三角裏村口的那汪小池塘。

她攤開語文書:“請大家翻開課本,今天我們上的是《和時間賽跑》。”

下個月有場朗誦比賽。臨近下課時,她又安排了遍分組閱讀。孩子們稚嫩的聲音像新生的翠芽,深深淺淺長在她耳邊。她抬手把散落的頭發別在耳後,再把手放回書上時,見指甲裏帶下了一根白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