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三藏坐於寶林寺禪堂中,在燈下念一會兒《梁皇水懺》,看一會兒《孔雀真經》,隻坐到三更時分,這才把經書包在行囊裏,正準備起身去睡覺。
隻聽到門外撲啦啦一聲響亮,淅零零刮起一陣狂風,三藏恐怕吹滅了那盞燈,慌忙用偏衫袖子遮擋住。又看見那燈火忽明忽暗,便覺得有些心驚膽顫。這時三藏又困倦湧了上來,他就伏在經案上打盹睡著了。雖然是合著雙眼朦朧睡著,但是心中還是明白,耳內還聽著那窗外陰風颯颯的響。好風,真的是:
淅淅瀟瀟,飄飄蕩蕩。淅淅瀟瀟飛落葉,飄飄蕩蕩卷浮雲。滿天星鬥皆昏昧,遍地塵沙盡灑粉。
一陣兒猛,一陣兒純。純時鬆竹敲清韻,猛處江湖波浪渾。
刮得那山鳥難棲聲哽哽,海魚不定跳噴噴。東西館閣門窗脫,前後房廊神鬼瞋。
佛殿花瓶吹墜地,琉璃搖落慧燈昏。香爐斜倒香灰迸,燭架歪斜燭焰橫。
幢幡寶蓋都搖拆,鍾鼓樓台撼動根。
三藏昏夢中聽著風聲一時吹過的時候,又聽聞禪堂外,隱隱的叫一聲“師父!”
忽然夢中抬頭觀看,看見門外站著一條漢子,渾身上下,水淋淋的,那漢子眼中垂淚,嘴裏不住地叫著:“師父!師父!”
三藏欠身說道:“你莫不是魍魎妖魅,神怪邪魔,到夜深的時候,來這裏戲耍我?我卻不是那貪欲貪嗔的人。我本是個光明正大的僧人,奉東土大唐的旨意,上西天拜佛求經的。我手下有三個徒弟,都是降龍伏虎的英豪,掃怪除魔的壯士。他們若是看見了你,肯定會碎屍粉骨,讓你化為微塵。這是我的大慈悲之意,方便你的心思。你趁早兒潛藏起來遠遠的逃跑,不要上我的禪門來。”
那漢子倚著禪堂說道:“師父,我不是妖魔鬼怪,也不是魍魎邪神。”
三藏道:“你既然不是這些種類,卻為什麼深夜來到這裏?”
那漢子說道:“師父,你睜眼看我一看。”
三藏果真仔細定睛觀看,呀!隻看見他:
頭戴一頂衝天冠,腰束一條碧玉帶,身穿一領飛龍舞鳳的赭黃袍,足踏一雙雲頭繡口無憂履,手執一柄列鬥羅星的白珪。麵如東嶽長生帝,形似文昌開化君。
三藏看見了,大驚失色。
他急忙躬身厲聲高叫道:“是哪一朝的陛下?請坐。”
用手忙去攙扶,卻撲了個空,回身坐回去,再去看時,還是那個人。
三藏就問道:“陛下,你是哪裏的皇王?哪個邦國的帝王?想必是國土不寧,被讒臣欺虐,半夜逃生到這裏。你有什麼話,可以說給我聽。”
這人才‘淚滴腮邊談舊事,愁攢眉上訴前因’,說道:“師父啊,我家住在正西方,離這裏隻有四十裏遠近。那邊有座城池,便是我開創基業的地方。”
三藏道:“叫做什麼地名?”
那人道:“不瞞師父說,那裏便是朕當時創立家國,改號烏雞國。”
三藏道:“陛下這樣的驚慌,卻是因為什麼事情到這裏?”
那人道:“師父啊,寡人這裏在五年前,天幹地旱,寸草不生,許多百姓饑餓而死,我甚是傷情。”
三藏聞言,點頭歎息道:“陛下啊,古人雲:‘國正天心順。’想必是你不體恤救濟萬民。既然遭遇饑荒,你怎麼就躲離了城邦?先去開了倉庫,賑濟黎民;再對以前的錯誤進行悔過,重新興善行,赦免那些被冤枉的罪人。自然會天心和合,風調雨順。”
那人道:“我國中倉廩(lǐn)空虛,錢糧全都沒有了。文武兩班都停了俸祿,寡人的膳食也沒有葷腥。仿效禹王去治水,與萬民同受甘苦,沐浴齋戒,晝夜的焚香禱告。如此過了三年,隻得個那河流幹涸井水枯竭。正都在那危急的時候,忽然從鍾南山來了一個全真道士,他能呼風喚雨,點石成金。他先是見了我的文武多官,後來見朕,當即寡人就請他登壇祈禱,果然是有應,隻看見那令牌響起的時候,頃刻間大雨滂沱。寡人隻指望下三尺雨就足夠了,他說幹旱的久了三尺雨不能潤澤土地,就又多下了二寸。朕看見他如此的注重仁義,就跟他八拜為交,以‘兄弟’稱呼他。”
三藏道:“這是陛下的萬千之喜啊。”
那人道:“喜從何來?”
三藏道:“那全真道人既然有這樣的本事,若是要雨時,就叫他下雨;若是要金時,就叫他點金。你還有哪些不足,卻要離開城闕來到這裏?”
那人道:“朕跟他同寢同食,隻有兩年。又遇著陽春天氣,紅杏夭桃,都開花綻蕊的,家家士女,處處王孫,都出門去遊春賞玩。文武多官回了衙門,嬪妃們轉去其他院中的時候,朕跟那全真攜手緩步,來到了禦花園中,忽然行到了八角琉璃井旁邊,不知道他拋下了些什麼物件,那井中有萬道金光。哄騙朕到井邊去看什麼寶貝,忽然他陡然起了凶心,把朕給撲通的推入井水裏;又用石板把井口蓋住,並且擁上泥土,還移了一株芭蕉給栽在上麵。可憐我啊,已經死去了三年,是一個落井沒命的冤屈鬼呀!”
唐僧聽見說他是鬼,嚇得筋力酥軟,毛骨悚然。
沒奈何,隻得順著他說的又問他道:“陛下,你說的這些話,全然不在道理上。既然你已經死了三年,那文武多官,三宮皇後,遇到三日上朝去見駕,沒有看見你的話,怎麼就不尋找你呢?”
那人道:“師父啊,說起他的本事,果然是世間罕有!自從害了朕,他當時就在花園中搖身一變,變成了朕的模樣,更是沒有一點差別。現今占了我的江山,暗中侵占了我的國土。他讓我的兩班文武,四百朝官,三宮皇後,六院妃嬪,全部都屬於他了。”
三藏道:“陛下,你也太懦弱無能了。”
那人道:“朕怎麼懦弱了?”
三藏道:“陛下,那怪物倒是有些神通,變做你的模樣,侵占了你的乾坤,文武不能認出,後妃不能知曉,隻有你自己死的明白。你為什麼不在陰司閻王那裏去告狀,把你的冤屈申訴,申訴?”
那人道:“他的神通廣大,跟各個官吏都有交情,他們都是熟識,——都城隍常常跟他聚會喝酒,海龍王都跟他有親,東嶽天齊是他的好朋友,十代閻羅是他的異兄弟。——因為這些,我也是無門投告啊。”
三藏道:“陛下,你既然在陰司裏沒有本事去告他,卻來我陽世間做什麼?”
那人道:“師父啊,我這一點冤魂,怎麼敢上你的門來?山門前有那護法的諸天、六丁六甲、五方揭諦、四值功曹、一十八位護教伽藍,他們都緊隨著你的鞍馬。剛才被夜遊神一陣的神風,把我給送了過來。他說我三年的水災應該滿了,讓我來拜見師父。他說你手下有一個大徒弟,是齊天大聖,極其能斬怪伏魔。現今來誌心拜肯,乞求你讓他到我國中,拿住妖魔,辨明邪正。朕當結草銜環,報酬師父的深恩!”
三藏道:“陛下,你這次過來是要請我徒弟去給你去除掉那妖怪嗎?”
那人道:“正是!正是!”
三藏道:“我徒弟幹別的事不濟,但是說到降妖捉怪,正是他拿手的。陛下啊,雖然是讓他去捉拿妖怪,但是恐怕道理上難以行得通。”
那人道:“怎麼難以行得通?”
三藏道:“那妖怪既然神通廣大,變得跟你相同,滿朝的文武,一個個言和心順;三宮嬪妃,一個個意合情投。我徒弟縱然有手段,也決不敢輕易動幹戈。倘若被文武多官給拿住,說我們欺邦滅國,問一個大逆不道之罪,把我們困陷到城中,卻不是弄巧成拙了?”
那人道:“我朝中還有人呢。”
三藏道:“很好!很好!想必是一代親王侍長,發付到什麼地方去鎮守了?”
那人道:“不是,我本宮中有個太子,是我親生的儲君。”
三藏道:“那太子想必是被妖魔給貶了?”
那人道:“沒有。他隻是在金鑾殿上,五鳳樓中,或者跟那全真登位,或者跟著學士講書。這三年,禁止太子進入皇宮,不能夠跟娘娘相見。”
三藏道:“這是什麼原因?”
那人道:“這是妖怪使下的計策。隻恐怕他們母子相見,閑談中討論出長短來,怕走了消息。因此讓他們兩不相見,那妖怪就能夠永駐長存了。”
三藏道:“你的災難,想來應該是天付,卻是與我相似。當時我父親曾經被水賊殺害,我母親被水賊欺占,經過三個月,分娩了我。我在水中逃了性命,幸好遇到金山寺的恩師,救了我,把我養育成人。我還記得那時候因為幼年沒有父母,心中的惶恐慚愧。這裏那太子失了雙親,應該也是慚愧惶恐不已的!”
又問道:“你縱然有太子在朝中,我又怎麼與他相見呢?”
那人道:“怎麼會見不到?”
三藏道:“他被妖魔拘束管轄,連一個生身的母親都不能相見,我一個和尚,想要見他又有什麼理由呢?”
那人道:“他明早會出朝來到這裏。”
三藏問道:“他出朝來做什麼?”
那人道:“明日早朝後,他會率領三千人馬,架著鷹犬,出城來采獵,師父斷然能夠與他相見。看見他時師父肯將我的言語說給他,他就會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