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宏偉建築的委托方來自中東某阿拉伯國家,該國一直由一個擁有光榮‘反帝反殖民’曆史的家族統治,已曆三代。可近年來,隨著民主思想的傳播,國民‘當家作主’的意識逐漸覺醒,威權統治愈發難以為繼,今年春,該國爆發了大規模的民主運動,老百姓揭竿而起、斬木為兵,統治秩序岌岌可危,當局為挽回頹勢,不惜向本國國民刀斧相加,甚至動用了國際公法嚴厲禁止的生化武器。麵對該國持續惡化的人權狀況,國際社會試圖有所作為,雖然達成了廣泛共識,但幾次動議都被安理會內握有否決權的某大國推翻,使得該國統治者得以苟延殘喘。當然,曆史車輪前進的腳步是任何人也無法阻擋的,威權統治集團最終難逃倒台的命運,可國際社會的不作為卻為該國權貴階層贏得了寶貴的時間,在政權垮台之前夕,他們將多年來聚斂的驚人財富通過種種渠道轉移到國外,試圖換個地方安享富足生活,於是便有了這座命名為‘複活’的‘赫亞薩伊中心’。
‘赫亞薩伊中心’項目動工已有三個多月,為趕在寒冬來臨之前完成年內額定進度,自進入秋季以來,‘平煙建設’三軍用命,晝夜兼程,自董事長侯慶宗以下各主要領導都搬到工地現場辦公,以期就近督戰。畢竟,那些被從‘祖國’趕出來的喪家之犬也挺‘可憐’的,每天都在眼巴巴地等著工程竣工,來中國時間雖然不長,但他們大都已經學會用卷著舌頭的中文哼唱劉歡那首《從頭再來》:‘昨天所有的榮譽,已變成遙遠的回憶,辛辛苦苦已度過半生,今夜重又走進風雨,我不能隨波逐流,為了我摯愛的親人,再苦再難也要堅強,隻為那些期待眼神,心若在,夢就在,天地之間還有真愛,看成敗,人生豪邁,隻不過是從頭再來……’
孔子曾說:‘無欲速,無見小利;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經過一番‘大趕快上’後,終於出事了。
當晚11時左右,‘赫亞薩伊中心’第9層作業麵正在澆注水泥混凝土,坍塌突然發生,17名工人被埋在廢墟中。‘平津建設’項目指揮部倒是有應急預案,救援人員先用生命指征探測儀確認被埋工人具體位置,再動用液壓件、砂輪鋸等破拆工具展開搜索,折騰了半宿,17名工人都找到了,3個活的,14個死的。
事故的原因很簡單,都是‘*躍進’惹的禍,為了趕工期,不光把能調動的工人、設備都壓了上去,活兒不歇、機器不歇、人盡量也少歇,而且常常是幾個作業麵同時展開。當晚就是這樣,第8層的承重還沒有建好,第9層的混凝土就先澆上了,天堂裏的牛頓爵士當然無法容忍這種無視工程力學定律的行為,不塌才怪呢。
事情已經出了,怨天尤人也沒用,隻能想辦法料理後事了。
首先是撰寫事故報告,這個倒還好辦,可以把責任推到設計缺陷上,反正圖紙是英國人搞的,安全生產監督管理局的手就算再長,也伸不到倫敦去。
主要的麻煩是人員傷亡的善後,出事後的第二天一大早,侯慶宗就把剛到辦公室的蕭洛君請過來了:‘不好意思,這下你們公關部又有的忙了。’
蕭洛君不等侯慶宗招呼,自己找個半對著老板台的位置坐下:‘沒事兒,分內的。’
‘怎麼樣,有什麼打算?’
‘我已經讓他們做計劃書了,這是提綱,’蕭洛君遞過去一份文件。
侯慶宗接過材料,並沒有打開,直接放在桌上:‘我找你來,主要是核實一下傷亡人數…’
‘傷亡人數?不是早就核實了麼,14死,輕傷不算,重傷、確定或可能致殘的5個。’
侯慶宗笑:‘這恐怕不行…’
‘不行?不行是什麼意思?’
‘死亡人數太多了,這個責任咱們擔不起。’
‘那能怎麼辦?’
‘得少點兒。’
‘少點兒,少點兒是多少?’
‘最多9個,最好能控製在5個左右。’
根據2007年頒布實施的《生產安全事故報告和處理條理》之規定,我國生產安全事故共分為四個等級:首先是‘一般事故’,指‘造成3人以下死亡,或者10人以下重傷,或者1000萬元以下直接經濟損失’的事故;然後是‘較大事故’,指‘造成3人以上10人以下死亡,或者10人以上50人以下重傷,或者1000萬元以上5000萬元以下直接經濟損失’的事故;之後是‘重大事故’,指‘造成10人以上30人以下死亡,或者50人以上100人以下重傷,或者5000萬元以上1億元以下直接經濟損失’的事故;最後是‘特別重大事故’,指‘造成30人以上死亡,或者100人以上重傷,或者1億元以上直接經濟損失’的事故。
侯慶宗給蕭洛君做著‘普法教育’:‘重大事故和特別重大事故必須上報國家生產安全監督管理總局,總局會派工作組下來調查,那樣麻煩就大了,’在平津,侯慶宗‘手眼通天’,再大的事也不叫事,畢竟有‘孩子他爺爺’陶玉成罩著,可一旦鬧到上頭去他就力有不逮了:‘所以死亡人數絕對不能超過9個,當然,要能3個以下最好,但這個難度有點兒大,沒辦法,隻能混個較大事故了。’
蕭洛君點點頭,不知是認可侯慶宗的心計還是他的做法:‘那…’
‘可以盡量多弄幾個失蹤的。’
‘失蹤?’
您可能早就注意到了,每逢中國有個天災人禍、頭疼腦熱,‘失蹤’這個名詞總是少不了的,不光洪水、台風、海嘯有失蹤,地震、泥石流也大抵如此,甚至在火災、爆炸中也會有不少人‘被外星人綁架’。其實這裏麵是有玄機的,大凡災害、事故發生,都是對相關主管部門應對‘突發事件’能力的考驗,主要指標就是傷亡人數,畢竟是‘以人為本’的時代嘛。您不要小看了這一個個數字,它關係著多少人的悲歡離合,前幾年,有個地方鬧水災,上級硬性規定每個縣死亡人數不能超過29個,否則相關領導撤職,撤職前還要把你為官履曆中的種種雞鳴狗盜查個底兒掉,這對於很多官員來說絕對是致命的。可就有這麼個縣,該著倒黴,剛好發現了30具遇難者屍體,數來數去,怎麼也少不了,主管救災的副縣長一時想不開、自尋了短見,可後來證明,其中有一具屍體是從鄰縣被洪水衝過來的,不應該記在這個縣頭上……
說到‘傷亡人數’,其中‘受傷’這事兒好辦,怎麼說‘傷’這個概念也是有彈性的,國外往往是蹭破個皮就算‘受傷’,中國人經常得殘了才能作數。關鍵在於‘死亡人數’的把握,‘死亡’可是沒辦法討價還價的,屍首在那兒擺著,你總不能‘指鹿為馬’、管這叫‘受傷’吧。
但聰明的中國人有別的辦法:
首先是‘傷害界定’,人吃五穀雜糧、難逃三災八難,你憑什麼說他一命嗚呼就是因為這次災害或事故呢,可能是出事的同時他剛好被自己的痰卡死,和外力無關,於是便有了做手腳的餘地。新聞中,大家一定常常能聽到某國因酷暑、嚴寒造成多少多少人死亡的消息,而中國卻絕少這方麵報道,這就是‘傷害界定’的威力,在發達國家,隻要某人的死亡和天氣有關,比方說炎熱誘發了心髒病、嚴寒導致高血壓發作,都算作因天氣異常死亡,而在中國,除非你曬成樓蘭女屍或凍成‘哈根達斯’,否則一概自認倒黴,不許怨天怨地;
其次就是奇妙的‘失蹤’,中國每年有無數人‘人間蒸發’,有些是真找不到了,可有些卻隻是‘在理論上’不見了。按照相關規定,失蹤不記入死亡統計,這就給了很多人鑽空子的機會,能多算幾個失蹤,就盡量少算幾個死亡,很多國家這兩個項目是統一在一起的,而在中國卻各自分開,不光剛出事時分著,過了時效期居然還能分別計算。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第三節第二十三條之規定,公民下落不明滿四年、或因意外事故下落不明滿兩年,法院便應該宣告其死亡,可你去查查中國的災害損失統計,有的都過去幾十年了,‘失蹤’的還依然固執地‘失蹤’著;
第三招叫做‘遺體身份尚未確認’,近年來,中國老百姓公民意識逐漸提升,遇到事情也敢問責政府了,一有重大災害發生,除遇難、失蹤人數外,往往還要求公布遇難、失蹤人員名單。這下有關方麵可就為難了,光公布人數好辦,反正就是個數唄,多點兒少點兒你也死無對證,一要名單就壞菜了,萬一有誰發現某個已知遇難的人不在名單當中,便會質疑所公布的數據有隱瞞。沒關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有高人想出了個‘必殺技’——‘遺體身份尚未確認’,這樣一來就可以隻公布部分、也就是‘遺體身份已確認’的名單,等過上一陣子,有個國產大片上映,或者體育健兒又拿了多少塊金牌,大家也就把那些孤魂野鬼忘了。想來也奇怪得緊,煌煌旭日,朗朗乾坤,身份怎麼居然就能確認不了呢,中國人可以根據幾千年前的一個看起來跟石頭差不多的頭蓋骨殘片確定新疆、西藏、內蒙古‘自古就是中國領土神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一個剛死了幾天的人,卻楞能不知道是誰。
這次,深諳此道的侯慶宗便決心祭出‘失蹤’的法寶,把事故遇難人數‘壓’到9個以內。
得令後的蕭洛君不敢怠慢,抽調公關部中得力人馬,分成幾個小組,有針對性地做家屬工作,隻要同意站到‘失蹤’的隊伍中來,‘平煙建設’可以私下秘密兌付雙倍撫恤金,反正阿拉伯人有的是錢。
蕭洛君等人的工作還是卓有成效的,沒過多久,‘赫亞薩伊中心’項目事故遇難人數已經成功降到了‘11’,距離目標還差2個,可剩下的家屬卻大都‘冥頑不靈’,不僅拒絕將親人從‘死亡’變成‘失蹤’,反過頭來指責‘平煙建設’沒有保護好員工,甚至威脅把事情捅給新聞媒體。蕭洛君沒轍了,隻得如實向侯慶宗彙報。
侯慶宗這幾天也過得不輕鬆,就算能把事故等級‘降成’‘較大事故’,也夠他受的,最近沒少往各路衙門跑,‘銀子’花得像‘淌海水似的’,正有氣沒處撒,聽蕭洛君說‘個別’家屬不願‘配合’,難免‘三屍神暴跳,五靈豪氣飛’,一拍桌子,罵了句隻有他自己能聽懂的家鄉髒話。
當然,侯慶宗絕不是衝蕭洛君,在平津,敢衝她吹胡子瞪眼的人還沒生出來呢,侯慶宗冷笑著:‘這群刁民,敬酒不吃吃罰酒。’
‘那,你看…’
‘行了,剩下的事兒你甭管了,我來處理,這些日子辛苦了,好好休息休息。’
第二天下午,侯慶宗約見了幾個最強硬的遇難工人家屬,地點定在‘平煙建設’會議室,侯慶宗並沒有像蕭洛君等人那樣主動到家屬所在賓館交涉,也沒有親自去接,隻是派了個級別很低的人物出麵。正式會晤前,他先讓人帶著工人家屬參觀了一下‘平煙建設’氣派的總部,又詳細介紹了公司背景,用侯慶宗自己的話說,這就像他小時候最愛看的《三國演義》,每逢兩軍對壘,對方的使者前來大營談判,總要先設下‘刀斧陣’,中軍大帳外排開數百名彪形大漢,脯子肉翻著,翅子肉橫著,頭係紅巾,腰紮板帶,衣襟半袒,手捧鬼頭刀,個個胸肌虯勁,護心毛打著卷,來談判的大都是文官,書生意氣,哪見過這場麵,‘刀斧陣’走過,氣已經泄了一半。
工人家屬在會議室裏等了半個多小時,侯慶宗才露麵,進門後也不寒暄,大喇喇地坐在正位上,好像不是他在求別人,倒像是別人有求於他。
談判最初的階段進行得並不順利,遇難者家屬們痛斥‘平煙建設’施工組織不力,其中幾個村婦模樣的人甚至一度坐到地上連哭帶鬧,揚言明天就把親人的屍體搬到公司總部來討說法。
公關部的幾個人趕忙上去攙扶、勸解,卻被侯慶宗攔住了:‘行啊,本事不小啊,學會挾屍要價了,’他不慌不忙地從皮包內摸出個小薄本:‘你們聽說過醫鬧吧?’
家屬們一怔,不解地看著侯慶宗。
‘如今,有些患者家屬和社會上的閑散人員,采取各種卑鄙手段擴大醫患糾紛、妨礙醫院正常工作秩序、造成極其惡劣的社會影響,妄圖渾水摸魚、借此牟利,’侯慶宗一聲斷喝:‘我看你們就跟這些醫鬧差不多!’
會議室內安靜了下來。
‘今年5月1號,衛生部、公安部聯合下發《關於維護醫療機構秩序的通告》,’他翻開手裏的小薄本,冷冷地念著:‘該《通告》的第五條、第七條規定:患者在醫療機構死亡後,遺體必須立即移放太平間,並及時處理,在醫療機構內焚燒紙錢、設立靈堂、擺放花圈、違規停屍、尋釁滋事的,攜帶易燃易爆危險物品和管製器具進入醫療機構的,侮辱、威脅、恐嚇、故意傷害醫務人員的,由公安機關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管理處罰法》予以處罰,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