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坐落在一個盆地裏,像搖籃中的嬰兒,安靜而平和。她的四周是連綿高聳的大山,他們像粗獷的漢子,懷抱著自己嬌小的孩子。桑幹河穿城而過,像小城含水的深眸,靈秀而悠長。當太陽扒著遠山躍出,小城也在瞬間驚醒,汽車的鳴笛,早市的嘈雜,就像一個大鬧鍾,催促著睡眼朦朧的人們匆匆開啟一天的奔忙。
如果在夏夜裏,如果站在北山高高的山梁上,在那些手可摘星的村莊裏你向南望去,滿城的燈光便盡收眼底。它們與天上璀璨的銀河疏密的星光迢遙相望,在如綢似漆的深藍夜幕裏,小城像灑滿鑽石的檀木香案,等待著人們的愛惜與驚喜。山上的村民,給自己取了個極有趣的名字,叫“瞭城孩兒”,哪怕佝僂了身軀,拄著同樣佝僂的榆木拐,望著小城,他們便回到了隻穿著開襠褲紅肚兜的年紀,那滿眼的星光,點染了歲月的長風與寒雨。小城是一塊寶地,承載了她兒孫們的夙夢與向往。她被這片土地滋養,同樣也滋養著這片土地。
雁門關外蓮花山下,一片廣闊肥沃的田野平鋪開去。她向北伸展直到洪濤山底,西北的驕陽與長風,造就了她的曠達,四季的雨雪冰霜浸潤了她的肌膚。蒼野茫茫,交錯著縱橫的道路與鐵軌,一個個村莊似星如棋,恍若河道裏的頑石,曆經千年衝刷而靜臥不語。
幾個孤獨的土堡矗立在那裏,仿佛還沉浸在古戰場的舊夢裏。一道早已幹枯的河床兩岸,聚居著曾經戍守紮營的古代兵卒們樸實的後裔。那裏是小岱堡村。矗立在村落中央的古堡,還昭示著千年之前這片糧草營的重。與他遙相呼應的,是西北角早已風蝕坯塌變得低矮的土長城與小燧堡。那裏被稱為大岱堡。“小岱堡不小,大岱堡不大。”這古已流傳的評語,寫在人們的記憶裏,俏皮地跳動在人們的鄉音裏。小岱堡地片兒開闊 ——如果你夠膽兒,不惜力攀上小岱堡村那神奇的大堡,你定會窺探出幾百年前戍衛者的軍旅痕跡,如果你向西南望去,還會看見青塚那高高的封土,王昭君的陵墓正安歇在田野裏。人們怎麼會忘記,這位心係家國的奇女子她美麗憂傷的傳奇苦旅呢。遠道而來的遊客,常在她的墳塚前回想她經曆的淒風苦雨。豔陽之下,長夜之畔,似猶有琵琶聲驟起……
魏勇就出生在小岱堡。青澀一直懷疑他是寧夏回族遷居的後裔。他祖上姓馬,他的家族有深陷的眼窩、高挺的鷹勾鼻、卷卷的頭發和小巧的嘴。也許是戰場上被俘的突厥戰將在此紮根生息了吧?你怎麼想都可以,這片神奇的土地,不知埋下了多少秘密,你盡可以神遊千裏。
魏勇在村裏的祖屋,已經荒廢,他的父母也已安葬,而今留在村兒裏的,是他二哥一家。二哥是個大高個兒,話少氣多。他跟二嫂總發火,卻從不動手打人,隻打碟碗和家具,他舍不得出手,他也怕。他活得怯生生的,不愛與人交道。
二嫂卻恰恰和他相反,急急吼吼的,用一句土話形容,就像是“閃電婆兒撂了鞋了”,風風火火。她的聲音尖利而奔放,遠遠地你還沒看見她,她的喊聲便劃破空氣直線抵達。她麵色淨白個頭兒小,眉毛稀疏短促,細小的睡鳳眼紮營在小小的鼻梁兩邊。她的嘴稍稍向前噘著,唇紅齒大,這是標準的四川人的長相——而她也確是三十年前被拐來做媳婦兒的。
她是虔誠的基督徒,正如她所言,如果沒有耶穌,她不知道自己會……她的刺痛與掙紮,必定是繁複猛烈的,而這一切和她的青春一起湮沒在了寂靜裏。村兒裏和她一樣的媳婦兒還有好幾個,二嫂的個性是最鮮亮的,每每看到她們眼神裏藏起來的憂鬱與恐懼時,青澀的心裏便有冰河在流淌,常常酸了鼻子,吸掉嘴邊的空氣,身子緊緊梆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