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翻出父親的照片,青澀的眼睛裏忽而露出了笑。父親老了,早已不是年輕時的那個樣子了,他兩鬢斑白滿臉滄桑,模樣雖然很酷——茶色的老花鏡,棕色的方形小挎包,一身灰色短袖唐裝,一雙白色的皮鞋——但青澀卻被那雙鞋勾住了眼睛,父親一輩子都精精幹幹穿戴講究,但這樣時髦的小白鞋,青澀還是第一次見。
父親注重儀表但打扮從不過分洋氣,這樣的一雙白色皮鞋讓青澀看到了父親心底的一抹亮色。那是曆經滄桑人生滿滿後父親給自己的一份禮物吧,亦或是一份期待——他想活一把不一樣的自己,或者活出曾經欣賞並期待過的樣子。不過白色更可能是一種回歸和返璞歸真,青澀清晰地記得奶奶生前總是一襲白衣,白衣白褲白頭巾腳下還穿著一雙白鞋子。那亮麗的白色也刻進了父親的骨子裏了吧。
奶奶是十裏八村很都難找到的好女人,個子高人漂亮心靈手巧勤謹幹練。從前家裏窮,到底過過幾天好日子掰著指頭都能數出來,從日本人來燒殺搶掠到建國後的大饑荒,她們那一代人經曆了太多的艱辛苦難。後來的文革中爺爺被批鬥而死,年輕的奶奶獨自支撐起了一個家。一個孤寡母親帶著兩個半大小子守著五畝薄田幾眼窯,前無幫後無靠的,日子的艱難可想而知。
奶奶曾說過有一段日子她自己沒有衣服穿,隻能躲在那三眼土窯裏,萬般無奈之下她隻能用蒸屜裏的籠布給自己縫了一件連衣裳都算不上的薄衫。‘‘連件兒遮羞的補丁衣裳都沒有!’’奶奶給青澀講這個故事的時候大聲地笑著,聲音幹脆又爽利,仿佛那些窮苦日子是一陣烈日下的罡風似的獵獵而過。
青澀想不明白奶奶為什麼總穿那身白衣服,而且總是那麼的幹淨那麼的亮白。奶奶是地道的農村婦女,家裏活兒地裏活兒全都是她一個人操持,可青澀從沒見過奶奶身上有半點兒土沫子泥點子。在青澀的記憶裏奶奶從來沒有穿過其他的衣服,不論是在鄉下還是城裏兒子家。
有一次青澀忍不住問奶奶為什麼那一身衣服總也弄不髒,奶奶破涕而笑說道:‘‘傻孩子,奶奶做了這麼兩身兒呀!一身舊的一身新的。’’青澀似乎明白了,可接著她又困惑起來:‘‘可是為什麼兩身兒都是白的呀,讓人看著您好像隻有這麼一身兒衣服?’’奶奶笑著回答說:‘‘奶奶用孝布做的呀!孝布不缺,別人不稀罕,奶奶卻愛見!’’
是啊,村裏有人亡故,那孝衣孝布用過了便隻能做被裏兒了,可誰家的被褥能用得了那麼多的白布呢?奶奶便用自己的手工活兒跟他們換了來給自己個兒做衣服,她說那些布最好了,又耐穿又好看,而且她最喜歡的就是白色衣裳。天長日久,奶奶的那一襲白衣竟成了村裏的一道風景。
青澀回想著這些生活的片段,仔仔細細地看著父親腳上的白色皮鞋,禁不住淺笑又輕歎。親人,家園,可親又可歎。那故鄉的雲故鄉的天啊,那高高的山梁那梁上的土窯場院,那春日裏如雲一般的杏花開滿了院,奶奶一襲白衣站在窯洞前,迎著明麗的春光笑意盈滿,那就是家那就是根,那就是父親心底最柔暖的歸屬,也是青澀心底最明亮的舊時光裏的親切。
歲月如河,靜靜地流淌。心中有歌,輕輕地吟唱。當心裏的哼唱激起了一個又一個念想,流動的時光也被一點點點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