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 部最後的玫瑰1(3 / 3)

他叫了一桌的好菜,不停地與我們談我們熟悉與喜歡的題材,他真是一流的外交交際人材,風趣得恰到好處,談笑風生,對任何事都了如指掌,如財經、政治、藝術、各地名勝,什麼白蘭地最醇,哪種唱機最原聲,遊艇多大最適宜,諸如此類。

我自然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活在我們這樣的社會中,光有學問是不管用的,清高得不可攀地步,於大眾有什麼益處?黃振華才是社會的棟梁支柱。

但是他太太,嗬,黃太太真是風流人物,長長的頭發挽一個低髻,耳上配精致的鑽飾,臉上的化妝濃淡得宜,態度溫柔可親。

她輕輕為我們布菜,“多吃一點竹筍燉雞,味很鮮。”

或是,“他真吵,別去理他,你們管你們喝湯。”“他”指的自然是黃振華。

菜實在美味,我從沒吃過那麼好的中國菜。酒也好,從不知有那麼香的白蘭地,我頗有樂不思蜀的感覺——不想回美國小鎮的窮鄉僻壤去了。在香港住多好,在近海灘處,譬如說,石澳,置一幢白色的平房,過靜寂的生活,閑時跟黃振華這樣的親友出來熱鬧喧嘩吃喝,豈不是妙得很。

到最後,黃振華送我一隻手表作見麵禮,我大方地戴上了。

太初也喝了一點酒,精神比較鬆弛,她一張臉紅撲撲地,益發像朵玫瑰花。

黃振華說:“真像我妹妹。唉,外甥女兒都那麼大了,眨眼間的事而已。”

黃太太端詳太初,她說:“像是像,可是……”她側側頭,“並不是一個模子的,太初是她自己。”

太初十分高興。

“可是,”黃太太指指太初眼角,“你那顆痣呢?”

太初答:“因是眼淚痣,故此除掉了。”

黃太太若有所思,點點頭。

散席走到門口,黃振華遇到朋友。

他跟人家說:“你記得小玫瑰?家敏,你瞧,她長那麼大了,訂了婚了。”

那個叫“家敏”的男人抱著一個小孩,聞言朝太初看來,眼睛就定在太初身上不動了。

他身邊尚有三四個粉妝玉琢的孩子,可愛無比。他說:“傭人請假,老婆與我隻好帶孩子出來吃飯。振華,你替我約個日子,我們一家請小玫瑰。”

“好好,”黃振華一半是酒意,另一半是興奮,“棠華,這事你去安排了,我們原班人馬。”

黃太太勸,“別站在門口了,改天再聚吧。”黃振華又再度擁抱太初,之後總算放走我們了。

我累極。

太初則駭笑,“我怎麼會有那樣的一個舅舅?”

我說:“香港的人傑。”

“他們真有錢,穿的吃的全是最好的,剛才一頓飯吃掉了六千元!一千多美金哪,簡直是我一學期的開銷。”

太初大惑不解,“做生意也不能這樣富有啊。”

“別理他們,”我笑,“也許你舅舅剛打劫了銀行。”

“還要吃下去?我怕肚子受不了。”太初說,“下一頓飯我不去了。”

我倒認為這種宴會蠻有趣的,增加點見聞沒有什麼不妥,我想我血液中屬香港的遺傳因子已經發作了。

太初說:“舅舅已是這樣,我母親不知是個如何不堪的人物,定是那種張了嘴合不攏如錄音機般不斷說話的女人。”

“你不欣賞黃振華?我是欣賞的。”

“嘿,”太初說,“還有他的朋友,盯著我看,仿佛我頭上長出了角。”

“你長得漂亮嘛。”

“太沒禮貌。”

“顧及禮貌便大失眼福,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太初啐我,“你與我舅舅兩人簡直可以搭檔唱相聲。”

“人家可是都記得你呢,”我說,“小玫瑰的確非同凡響。”

“我可不記得人家。”她說。

“你不想見你母親?”我問。

“不想。”

“真不想?”我問。

“真討厭,你拷問我還是怎麼地?”她反問我。

第二天,黃振華約了我出去詳談,在他辦公室裏,他跟我坦白地說,希望我留下來,也希望太初留下來。

我也很坦白,明人眼前不打暗話。我說:“可是太初的父親很寂寞,而你們這兒……又不愁不熱鬧。”

“你怎麼知道小玫瑰的母親不寂寞?”黃振華反問。

“我想當然而已。”我說。

“她很想念小玫瑰。”黃振華說。

我心想,那麼想念她,何苦當年撇下她。

黃振華微笑,“我知道你想什麼,當年她撇下小玫瑰,實有不得已的苦衷,是一個動人的故事,你或許不相信,但我妹妹並不像我,她是個至情至性的人,而我在感情上也並沒有她那麼偉大。事實在感情上,我是失敗者,我妻子曾經一度離開我,經過九牛二虎之力複合,天天待候她眼睛鼻子做人,不知有多痛苦。”

他真沒把我當外人。

“你會喜歡你嶽母,”黃振華說,“她是一個十分美麗的女人。”

我心又想:四十歲的女人,再美也是老太婆一名,能夠拋下稚齡女兒不理的女人,美極有限。在感情方麵,我絕對站在太初這一邊,於情理方麵,我則讚成太初見一見她的母親。

我說:“我與太初是要回美國的。”

黃振華沉默。

“你很久沒有見過我嶽父了吧?”我說,“他很潦倒,我相信我們應該給予他最偉大的同情。”

黃振華說:“我完全反對,從頭到尾,我對方協文這人有濃厚的偏見,所以我不便開口。這樣吧,我能否請求你們延長留港的時間?”

“我與太初商量,”我說。

黃振華詫異,“棠華,你對太初真好,事事以她為重,我自問就辦不到,難怪我太太說我一點不懂得愛情。”

“愛情不是學問,不用學習,”我微笑,“若果愛一個人,發自內心,難以遮掩,自然而然以她為重,這是種本能,不費吹灰之力。”

黃振華一呆,歎了口氣。

隔一會兒他說:“我想你知道一下她的近況。”

“好,請說,我會轉告太初。”

“她五年前又再婚了。”

我心想:有什麼稀奇,她那樣的女人。

“丈夫是羅德慶爵士,年齡比我略大,但與她很相配,生活也很美滿。我們這一代很幸運,健康與外貌都比實際年齡為輕,見了你嶽母,你恐怕不相信她能做你的嶽母。”

臉上多刷幾層粉,充年輕也是有的。

“曆年來她寄給小玫瑰的信件包裹不計其數,全數被退了回來,相信你也知道。”

幾件漂亮衣裳就頂得過母愛?

黃振華笑:“你這小子,你在頻頻腹誹你嶽母是不是?”

我臉紅,什麼都瞞不過這個八麵玲瓏的人。

他說:“回香港來結婚,你周家隻有你一個兒子。咱們周黃兩府大事慶祝一下,多麼熱鬧。”

我說:“我嶽父會覺得被冷落,他也就這麼一個女兒。”

“好,”黃振華拍我的肩膀,“周棠華,你是個有性格有宗旨的男人,小玫瑰眼光比她母親好。”

他仍然對我嶽父有偏見。

這整件事我是局外人,我很清楚其中的矛盾。黃振華無論在才智學問方麵,都是一流人物,我嶽父是個遲鈍的老實人,兩人的資質相差甚遠,可憐的嶽父,他一生最大的不幸,便是認識了他的妻子,如果他娶的是與他一般安分守己的平凡女子,他早已享盡天倫之樂。

“現在羅爵士請你們到他家去吃飯,去與不去,你們隨便。”

我沉吟半響,“我們去。”我一直認為太初沒理由不見母親。

“那麼今晚八點有車子來接你們。”他說。

“我盡量說服太初。”我說。

太初很不高興,她埋怨我在這種事上往往自作主張。

我賠笑道:“你舅舅還說我事事以你為重呢。”

“又一大堆人,又一大堆菜。”她輕輕說。

“那一大堆人都是你至親骨肉,有我在,也有你喜歡的舅母。”

她拍拍胸口,“大舅母真是我的定心丸。”

說得一點也沒錯。黃太太非常認真,補了一個電話:與太初說了一陣話,叫她安心赴宴。

太初仍然不安。她說她心中根本沒有母親這個人,“母親”對她來說,隻是名義上的事兒而已。

但是好奇心熾熱的太初,已有十多年沒見過母親,故此還是決定赴宴。

“——她嫁了別人。”太初感喟,“羅德慶是什麼人呢?一個有錢的老男人吧,可供她揮霍的,而我父親沒有鈔票。她還有什麼資格做我母親呢?”

我結好領帶,“可幸你不必靠她生活。”

太初微笑,“可幸我在感情生活上也不必靠她,我有你,也有爸爸。”

“她是個寂寞的女人,”我承認黃振華的看法,“不被倚賴的人,真是寂寞的人。”

黃振華的車子把我們接到石澳。

太初詫異地問:“這也是香港?多麼不同啊。”

黃太太說:“這裏比法屬利維拉還漂亮。”

太初說:“我從沒去過歐洲。”

黃太大有一絲詫異,隨即微笑,“歐洲其實早已被遊俗了。”

我說:“將來我與太初去那裏度蜜月。太初,是不是?”

太初甜甜地朝我笑。

黃振華不悅說:“你母親有所別墅‘碧藍海角’,而你居然沒去過利維拉。”

太初即刻說:“她的,是她的,我管我。”

黃振華笑著咆哮,“你們這兩個家夥,少在我麵前對答如流。”

我倆握著手大笑,氣氛頓時鬆弛下來。

羅宅是一所白色的平房,正是我心目中的房子。

大門內全是影樹,紅花落在青石板的小路上,黃色碎葉紛紛如細雨。

網球場、腰子型泳池,四隻黑色格力狗向我們迎上來。

太初輕輕非議,“香港有一家人八口一張床,她做過些什麼,配有如此排場?”

“噓——”我說。

黃太太惻側頭,向我微笑,她永遠洞悉一切。

黃振華與主人寒暄。

羅爵士穿一套深色燈芯絨西裝,頭發全白,雙目炯炯有神,額角長著壽斑,約有六十出頭了,雍容華貴,姿態比黃振華高出數段。他含蓄得恰到好處,非常客氣,但並不與任何人過分接近。

太初很直率地問:“我‘母親’呢?”

羅爵士對太初自然是另眼相看的,溫柔地答:“親愛的,你母親因要見你,非常緊張,不知道該穿什麼衣服,她立即就出來。”

太初輕輕冷笑一聲。

我們坐在美侖美奐客廳中,喝上好的中國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