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行至車前,宋綰正和明夏在車內說話。
裴然對沈祈行禮,扶在車門對內示下。
宋綰正吃茶,問是哪個官署,投的哪家門。裴然往車幔靠了靠向她一一闡明。
吳興沈氏,朝中任職執金吾,家父乃當朝司徒,不曾投門。
“他可是認錯了人?”
裴然回的幹脆:“說是郡主故人,沈家大公子。”
女子聲脆如鈴,一隻正要挑朱紅幔門一探究竟的手瞬間定住。
“郡主可要見……”
話還未說完,車外二人便聽見茶盞咣當一聲打翻在案的聲音。
裴然回頭看了一眼沈祈,沈祈也正好撞上他的視線。
故人僅隔簾相見,宋綰扶案一時間僵在那裏,而她原本也不是沒有想過沈祈還活著的可能性。
元武十四年北伐,叛軍不惜火燒雁門就為逼沈祈投降。當時沈祈已是一支孤軍,叛軍李帛自立虞王下令活捉沈祈,但不知為何幾日後沈祈的部下悉數出逃,他慘死雁門。
沈家勢大,父親又位列三公,雖禎武帝繼位後司徒權分尚書台,但畢竟權臣多年,各方勢力盤根錯節牽製著,朝內外也就自然對這位沈家嫡子敬重的很。他若戰死雁門,京中必要發喪。
可令宋綰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親眼看著那具血肉模糊的肉體被敵軍剔骨削肉,玄色戰袍被血滲的發紫,左腿膝上還有她刺的那一條三寸深的刀口。
那刀口的樣式獨特,她絕不會看錯。
可他若真的沒死呢?這世上真有聲音身影如此相似之人嗎?
宋綰思來想去,最終還是回絕了。
沈祈立在車外倒也沒再堅持,隻是扯唇一笑,“勞煩裴侍郎通稟,臣還有公務要事在身,來日定當登門謝罪。”
“沈公子辛勞。”
天邊的墨團掩住清輝,長陵城內升了燈,亮了起來。
***
停雲靄靄,碎雨濛濛。初到長安,宋綰便全身起了一層寒意。
長安冬季的雨水落得急切,空氣裏夾著特有的濕寒,不出一會兒功地屏外便有了積水,好在雪停了。
章台外,明夏和裴然差人卸了車就往偏室安置灑掃。
正室大柱下分別擺著四盞九枝燈,玄色雕漆銅案兩側架著蟠螭紋連枝銅燈,銅案後方豎著一塊木製漆繪雲龍紋樣折屏。
坐榻旁附有兩張玉製憑幾,堂頂懸掛承塵,地屏鋪以席墊,折屏後置一張長榻,上麵雕著木槿紋樣。
這樣一張臥榻,宋綰隻覺得奇怪。
玉嵌門庭已是尊貴極致,但床榻卻是木槿花樣,木槿朝開夕落,乃是編籬野岸之物。實在是讓人難以理解。
外庭那兩人又不知因何事吵了起來,不到一刻鍾,章台管事的婢女便傳話來說中散大夫謝琅在門外求見。
這名字好似在哪兒聽過,宋綰細細思索一番才有些印象,原是當年他在長安寫的一篇策論震驚舉國,宋厭愣是過了好幾道手才尋得他的原稿,又恰逢北伐他以議郎一職同沈祈一同坐鎮中軍。
聽聞他來,便連忙讓人去引他。
外麵正在落雨,章台的光線不佳。
謝琅在庭外收了傘,身著絳色長袍剛踏進來便發現府邸內宋綰點了燈,整個府邸亮堂的很。
他穿過長廊停在正堂外行了禮,卸了氅衣遞給門外的雲枝,明夏見他來便將室內其餘婢女遣去。
偌大的堂室,隻剩兩人。
宋綰卷起麵前的竹簾瞧清來人的麵孔,謝琅行拜,宋綰亦答拜。
“軍中一別已有數年,大人近來可好?”說著,宋綰見他落了坐也將身子朝他那方側過去。
“有勞郡主掛念,臣很好。”
謝琅展顏,原是儒雅雋秀的臉上倒是起了一層悔意,“當年雁門關上來不及同郡主闡明緣由,誤令郡主深陷危難之中實屬臣之大過。好在公子護郡主出關,否則臣死不足惜。”
語畢又將手置於額前躬身賠罪行禮。
“如今見郡主安康,琅亦可安心了。”
她知道謝琅的性子,同朝堂上那些文人一樣對禮節頗為執著,便也順著他承下。
“事情已經過去謝大人不必介懷。我初來長安也沒什麼朋友,好在與大人軍中相識也算半個故人。日後怕免不了要叨擾大人。”
謝琅倒是拱手,“郡主言重。”
宋綰對他的大多數了解來自於坊間。此人原是言官出身卻精通繕甲治兵,家中又是名門士族,一路官至中散。當年憑著一篇《策鹽論》引得滿朝文武議論紛紛,魏朝本就靠鹽稅而促進經濟,故而鹽稅的征繳便是國家營生的根本,可他那策論倒是把當朝的賦稅製度貶得一無是處,妄圖動了江山社稷之本,氣得禎武帝差點將他押了延尉獄。
好在禎武帝是個惜才之人,雖然對他心存不滿,但在此人才華上還是頗為肯定。
硬要說與他有什麼交集,無非是北伐戰事曾與他打過幾次照麵。但無論如何,這樣的人理應不該無緣無故來找她。
宋綰斂了斂神色,還沒開口,謝琅便搶先一步解釋道:“公子知曉郡主在章台落腳,便讓臣過來看一眼有什麼能幫襯的。章台雖不是什麼大府邸,但在長安城內也是數一數二的規製。郡主若覺無趣,可以在後院多轉轉。”